南熙,祈城,惠江堰束兵大營。


    鸞夙在守衛的引導下進了營內,一眼便瞧見丁益飛正背對營帳,負手而立,好似在認真地研究著行軍圖。


    “將軍,鸞夙姑娘帶到。”守衛通稟一句,便又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丁益飛立時迴首看向鸞夙,正欲開口,鸞夙已先一步盈盈一拜:“侄女淩芸,見過師叔。”


    隻這一句,已幾乎讓丁益飛老淚縱橫。他麵上有無限感慨,連忙虛扶鸞夙一把,深深歎道:“芸兒,是師叔錯了。”


    鸞夙自然知曉他所指何事,卻隻是淡淡一笑:“師叔說什麽?侄女聽不懂。”


    “腳傷如何了?”丁益飛麵上愧意漸深:“師叔並非針對你……是不忍瞧見你與慕王的一樁姻緣就此……”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隻小心翼翼地看著鸞夙。見她沒有半分反應,不禁又是心中一歎。


    鸞夙不欲追究丁益飛指使黃金梧的用意,也不想再提起聶沛涵,便不動聲色轉移了話題:“說到底,其實是侄女有錯在先,不該隱瞞自己的身份……還望師叔不要見怪。”


    “不怪你……”丁益飛一生戎馬,從不改色,如今麵對這個侄女,卻是愧疚萬分:“怪我察人不清,從前還對你多有齟齬。”


    “其實侄女很感動,”鸞夙真心實意地解釋,“師叔當時將小江兒錯認是我,待她這樣親厚,便也是待我親厚。如果我處在師叔的位置,也不會將她照拂得更好了。”她渾不在意地又笑了笑:“說到底小江兒家破人亡也是受我的牽連……我與她情同姐妹,師叔待她好,便是想著我了。”


    丁益飛聞言更添了幾分感慨:“若不是我識錯了人,你與殿下何至如斯……若是彼此無意也就罷了,可明明有過青梅竹馬的情分,後來他也對你……”說到此處,丁益飛已是有些哽咽:“殿下生性冷情,獨來獨行,好容易動這一次情,卻是被我生生阻斷了……我對不住殿下,更對不起你父親。”


    鸞夙覺得鼻尖微酸,卻又強忍著安慰這位久經沙場、名滿天下的飛將軍:“師叔言重了,此事與您無關,是侄女與慕王殿下沒有緣分……再者如今北宣太子待我很好。”


    丁益飛這才稍稍斂去愁苦之意,細細打量鸞夙的麵容,好似欲探究她話中真偽。半晌,又低低問道:“他可願意給你名分?”


    鸞夙嫣然一笑,將臣暄為淩府奔走翻案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道:“待此行結束返迴黎都……侄女便會擇日入宮。”


    丁益飛麵上終是有了安慰之意,然那安慰之意尚未久留,漸漸又被憂慮所取代:“這可如何是好,兩年前慕王進京州求娶江卿華時,曾向聖上提及是為了報恩,已言明她的真實身份是淩芸。日後你若再以淩芸的身份做了北宣太子妃,江卿華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說到最後,丁益飛已是憂色漸濃:“隻怕還要連累慕王也犯下不察之罪,失了聖上的青睞。”


    這倒是個棘手問題,鸞夙以前從未想過。但無論是江卿華亦或是聶沛涵,她都不願意看到他們有任何閃失。


    “其實臣暄是個有福氣的,他是家中獨子,受盡中天帝寵愛,雖是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卻是原歧昏庸無道。臣暄父子手握軍權,占盡天時地利,響者雲集……”


    丁益飛兀自分析著:“慕王卻不然,他自幼母妃早逝,長於宮廷看遍勾心鬥角,一群兄弟也虎視眈眈。偏生聖上一直不說立儲之事,惹得朝內為此爭執不堪。殿下若想坐上那位置,隻得憑借自身努力,步步籌謀,甚是艱難……”


    鸞夙將這話聽在耳中,忽然想起了從前淩未叔叔所言。他曾說臣暄父子敢於推翻苛政,另立新朝,乃是真正的逐鹿之人;而聶沛涵隻會窩裏鬥,不是真王者。可今日再聽丁益飛如此一說,鸞夙也有些分不清了。


    究竟是另立新朝更為艱難?還是爭儲奪嫡更為辛苦?隻怕個中滋味,唯有臣暄和聶沛涵才能體會,旁人縱然說得再多,也是帶著立場而言,有失偏頗。


    不過是這分神之際,丁益飛又說了好些話,待鸞夙迴過神來,隻見他麵上帶著幾分期許,壓低聲音道:“若有龍脈為借口,想來聖上會對慕王殿下另眼相看。即便尋不到龍脈,有些蛛絲馬跡能討得歡心也是好的……”


    隻這一句,已令鸞夙心底漸沉。她原還想著,方才與聶沛涵共乘一車,他以禮相待轉了性子,卻不想還是覬覦龍脈,自己沒臉再相問,便遣了她的師叔打著親情的幌子來探聽。


    鸞夙沉沉抬起眼皮,看著丁益飛閃爍的眼神。他話中之意很明顯,聶沛涵並不是非要得到龍脈,隻是想弄出一些蛛絲馬跡來,好以此在他父皇統盛帝麵前邀功。可鸞夙知道聶沛涵手段非凡,恐怕隻要給他蛛絲馬跡,他便會尋出更多的線索;即便尋不到,隻要有那一點甜頭,鸞夙相信以聶沛涵的能力,也足夠在統盛帝麵前虛虛實實地拔得一籌了。


    她心中有自己的計較,莫說她如今已對臣暄相許,即便沒有拿定自己的心意,她也不會輕易偏向他們任何一方。當日聶沛涵追著她去鏡山時,便問過她為何與江卿華足上都有一副刺青。如今他又知曉了臣暄找黃金梧為她洗掉刺青,以聶沛涵的聰明才智,又怎會猜不到其中關竅?


    可如今聶沛涵既知道了江卿華那半幅地圖,卻還要差丁益飛來打聽另外半幅,可見豈不是太過貪心?


    如若她今日刻意迴避龍脈的問題,隻怕聶沛涵和丁益飛還是不會死心。鸞夙索性一口迴絕:“龍脈一直為墨門所有,侄女知道的並不多。再者我如今已是北宣太子的人,即便有龍脈的消息,必也會告知他,又豈能胳膊肘向外拐,越過北宣告訴南熙?”


    鸞夙輕輕歎了口氣,目中帶著幾分真誠:“師叔若憐惜侄女,這個問題以後不要再問了。否則我夾在中間,何其為難?”


    丁益飛聞言果然住了口,良久才深深喟歎:“若不是殿下大婚那日我幫著你逃出去,你二人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他蹙起雙眉:“師叔我還有最後一問。倘若沒有江卿華,你與慕王……可還有一絲可能?”


    鸞夙隻覺眼底發熱,再想起方才兩人共乘一車時的疏離,不禁慨歎道:“且讓侄女與慕王存著些美好迴憶吧。如此相識一場,便已足夠。”


    此言甫畢,營帳外卻忽然響起嘈雜之聲,亦打斷了叔侄兩人的悵然思緒。


    丁益飛眉頭微蹙看向門外,口中卻對鸞夙道:“不知可是慕王殿下來了,你坐著別動,我出去看看。”


    鸞夙並沒有緊張或是擔心的感覺,便懵懵懂懂應了一聲。他目送丁益飛出門,又兀自坐了片刻功夫,忽然聽到屋內有些動靜,好似是進了陌生人。鸞夙正欲迴首細看,脖頸卻隨即傳來一陣生疼,她立時眼前一暈,趴在案上不省人事……


    *****


    半個時辰後,北宣驛館。


    “殿下!方才束兵營派人前來傳話,鸞夙姑娘被人擄走了!”宋宇語帶焦慮,顧不得禮數,急忙上前稟道。


    “擄走?”臣暄立時想起了聶沛涵。試問這天下能有誰如此大膽,敢於慕王眼皮子底下在祈城撒野?何況擄劫鸞夙這種手段,他從前也不是沒做過。隻是臣暄沒想到方才聶沛涵剛在惠江堰樓閣認過輸,眼下卻又出爾反爾。


    臣暄心中隱有怒火,麵上也沉著臉色:“去束兵營。”


    臣暄沒有乘車,騎了快馬飛奔而至。路上他已計劃好如何去逼迫聶沛涵交人,隻是他沒想到,待抵達束兵營時,聶沛涵已然在此,並未迴避。


    臣暄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在聶沛涵麵上同樣看到了肅色與憂慮。難道事情與聶沛涵無關?


    “丁將軍被人偷襲,受了傷。束兵營死了幾個守衛。”聶沛涵看著案幾上還沾有鸞夙口脂的茶杯,對臣暄篤定道:“來人是衝著鸞夙……”


    可到底會是誰下的手?是北宣?還是南熙?是他們各自的父親?還是各自的政敵?


    臣暄與聶沛涵誰都說不準。


    就在此時,外頭又響起了通報聲。宋宇與岑江幾乎是同時入內,又是異口同聲稟道:“周會波逃了。”


    臣暄與聶沛涵麵麵相覷。


    他們兩人,一個與鸞夙冷戰數日,一個與鸞夙形同陌路,都鬆懈了防備。臣暄以為除非聶沛涵監守自盜,否則在祈城境內無人敢動鸞夙;而聶沛涵以為臣暄既然敢帶鸞夙前來,必定做了最妥善的安排能護她周全。


    他們都失算了,才會被周會波有機可乘。


    千防萬防,原來是他!


    聶沛涵最先從震驚之中迴過神來,對岑江命道:“傳令下去,即刻封鎖城門,全城搜捕周會波!”


    岑江聞言微有踟躕:“祈城並非親王封邑,咱們無權調兵。”


    聶沛涵沉著臉色從懷中摸出一塊令牌,揮手撂給岑江:“交給守城將軍,即刻辦理。父皇怪罪下來,本王一力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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