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走後,聶沛涵又在閣樓上佇立良久。好似麵對這滔滔江水獨自憑欄,他便可抹去些許心中的懊悔與苦澀。


    原以為當初在鏡山上的那一幕,已使他幡然醒悟到自己的錯誤,可時隔二十一個月,臣暄的那句“九日之前”又令他摔得慘痛。他明明已然掏心以待,卻發覺自己從不曾真正了解心上的那個清麗身影。


    她是誰,她經曆過什麽,她作何想法……其實他對她一無所知。


    一步錯,步步錯。


    祈城是鸞夙與聶沛涵的不祥之地,她給他的兩次沉痛打擊,皆在此處。他恐怕餘生隻要來到這裏,便會想起鸞夙,想起她帶給他的痛楚。


    聶沛涵默默下了閣樓,心中決定盡快了結交接周會波之事,好早日離開這一片傷心之地。


    *****


    迴住處的路上,聶沛涵坐在車輦內,才聽岑江低低稟道:“丁將軍已邀了鸞夙姑娘見麵,約在惠江堰西頭的束兵營。”


    在束兵營嗎?聶沛涵不禁心中微動。丁益飛選擇這個地方碰麵,分明是大有深意。聶沛涵不知自己當初為何會答應丁益飛的請求,寫信給臣暄相邀鸞夙。或許隻是他自己想要見她一麵,而丁益飛恰好給了他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本是抱著僥幸的心理,卻沒想到臣暄當真同意了,且還親自陪著鸞夙前來。聶沛涵心中知曉,若不是為著鸞夙,臣暄身為北宣太子,大可不必親自押解周會波來走這一趟。


    也許臣暄的確比他愛得深,至少比他夠尊重,夠信任。


    隻是方才見過臣暄之後,他有些迷失於寫那封信的意義。他寫信相邀鸞夙做什麽?她來了又能如何?事到如今,他們見與不見都無法改變彼此越走越遠的即成事實。


    鸞夙曾對他隱瞞一切,決絕地離他而去,如今又即將成為北宣太子妃……即便他忍不住見了她,也不過是在飲鴆止渴。聶沛涵看著自己受傷的右手,淡淡詢問車輦外的岑江:“車上可有傷藥?”


    岑江立時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隔著車簾誠惶誠恐道:“卑職一時不察,未瞧見殿下受傷,萬望殿下恕罪。”


    聶沛涵掀開車簾接過傷藥,衝著岑江擺了擺手,沒有做聲。


    岑江見狀,又遲疑問道:“殿下……若是到了束兵營門前,可要停車?”


    聶沛涵解開包紮的傷處,自顧自上著藥,良久沒有開口說話。久得岑江以為他沒有聽到這句話時,車輦內才傳出了聶沛涵的淡淡話語:“不必了。”


    而此時,離束兵營不過僅有三四裏路程了。


    岑江歎了口氣,他主子的苦悶,他比誰都清楚。可主子既然發了話,他也隻得聽從,心中卻不禁為主子感到惋惜。隻是這黯然之意沒過多久,便被突如其來的一件事所打斷。


    他們前方的路上,堵著一輛馬車,將本就不寬的道路硬生生堵上一半。雖說如今已是酉時,家家戶戶正值晚飯,可街上卻還是有不少行人。如此一來,大家都被耽擱了。


    聶沛涵亦感到車輦停了下來,不禁蹙眉命道:“岑江,去看看前方發生何事。”


    岑江領命稱是,片刻之後又快步返迴,語中帶了些許興奮之意:“殿下!有輛馬車壞在路上了,是北宣的馬車!車裏是鸞夙姑娘!”


    聶沛涵聞言眉頭微蹙,尚未開口詢問,但聽岑江又補充道:“北宣太子並不在車中。”


    是她獨自來見丁益飛嗎?聶沛涵心中怦然一動,到底還是忍不住這相思苦悶,唯恐錯過這一麵,彼此再見便是奢望。他不禁暗自將雙手緊握成拳,在心中告誡自己,隻這一次,就見她這一次。這次過後,她便是北宣的太子妃,而他,也將與她徹底劃清界限。


    “此離束兵營尚有一段路程,去請鸞夙姑娘過來吧。”聶沛涵語中是期待與忐忑,沉吟須臾又道:“她若不願,便說本王將馬車讓給她。”


    岑江飛快地去傳了話。


    片刻之後,車輦的簾帳重新被掀開,鸞夙沉靜地上了車,後頭還跟著一個丫鬟。她嘴角掛著矜持的微笑,好似對她施以援手的不過是個陌生路人:“有勞殿下載我們一程。”


    聶沛涵定定望著她。二十一個月了,他們已分別這麽久。多少次午夜夢迴,他曾見到她,可醒來卻是無限的悵然與失望。如若他記得不錯,她該十九了,看著是比從前褪去了幾分稚氣,更添幾分妍麗與娉婷,大約也是嚐過人事的緣故。


    可笑他從前怎會以為她並非完璧,如今這濃而不烈的成熟與嫵媚,才是叫囂著告訴他血淋淋的事實——


    這一次,她真正成了旁人的女人。


    他其實有很多話要對她說,來祈城的路上也打好了腹稿,預備一一言說、質問。可如今……說與不說、問與不問已沒有區別。


    聶沛涵格外珍惜與她同乘的這短暫時光,不想都浪費在無謂的問題與爭執之上。許是自己的目光太過貪戀與熱切,他看到她稍稍低頭垂眸,好似想要避開他。


    聶沛涵心中一軟,遂又強迫自己鎮定起來,佯作淡然地客套著:“我還是習慣喚你‘鸞夙’。”


    鸞夙又是淺淺一笑:“殿下沒喚錯,我本就是鸞夙。”她並不想提起傷感情的話題,可既然偶遇上了聶沛涵,她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問:“小江兒她……”


    聶沛涵感到自己已喘不過氣來,窒息之感越發濃重:“她很好。”他隻能給她這三個字。


    鸞夙這才點了點頭,一時又找不到新的話題,唯有沉默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聶沛涵卻想再多聽一聽她的聲音:“足傷好了嗎?”


    鸞夙麵上一怔,隨即有些尷尬地迴話:“不耽誤走路了……多謝殿下的傷藥。”她沒有提及宋宇帶迴來的透骨釘。


    “丁將軍並無惡意,”聶沛涵明知鸞夙不會生丁益飛的氣,卻還是想要對她解釋,“即便不上藥,再過幾日也會自行消腫的。”


    鸞夙的長睫微微閃動,映在她麵頰上有些細小的陰影:“我知道丁師叔不是針對我。”


    聶沛涵在心中歎了口氣。鸞夙與臣暄置氣,他知道一些,幸災樂禍的同時,卻又怕她難過,遂違心地勸慰:“黃金梧此人心術不正,你不必為此放在心上。”


    “連殿下也知道了?”鸞夙麵上是自嘲的笑意:“我省得分寸。”


    此話甫畢,馬車也漸漸停了下來。岑江的話語便從外頭傳了進來:“殿下,束兵營已到。”


    時間竟然過得這樣快。聶沛涵隻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可世事並沒有遂了他的意願。他看到鸞夙迫不及待地下車,避他猶如洪水野獸。他不禁漾起一絲苦笑,亦隨之徐徐下車。


    鸞夙整了整衣衫裙裾,抬首對聶沛涵笑道:“多謝殿下。”言罷目光忽然落在了他的右手之上,麵上劃過一絲關切:“殿下受傷了?”方才馬車內燭光晦暗,她沒瞧見他的手傷,眼下卻看得分明。


    聶沛涵亦淡淡瞟了一眼自己的右手:“不礙事,皮肉之傷。”


    鸞夙眼中氤氳著霧氣,正欲說幾句體貼話語,卻驀然發覺如今兩人的身份有多麽尷尬。她有些後悔上了聶沛涵的馬車,原本想要落落大方見他一麵,可她的修為到底不夠,始終做不到“人生如戲”。


    她唯有客套地說出五個字:“殿下多保重。”


    聶沛涵輕微頷首示意:“這馬車和車夫留給你,路上小心。”


    鸞夙有些意外,立刻拒道:“多謝殿下費心,我方才已遣人去驛館套車。”


    聶沛涵聞言語中微黯:“難道我們已生疏至此了?”這句話說出來,他已立刻感到自己的失態。明明是想要克製住的,明明想在她麵前裝作若無其事,可麵對她的生疏,他隻會一味懷念起她從前的冷嘲熱諷、伶牙俐齒。他忍受不住。


    鸞夙終於敢抬眸去看聶沛涵。黑色的蟒袍玉帶,明滅的闌珊燈火,都襯得這一張邪魅容顏更顯絕世。近兩載未見,他好像多了幾分圓潤性情,不似從前那般陰鷙狠戾、行事詭譎。她看著他那雙黑曜石般的雙眸,分明在其中看到了灼痛,她也灼痛,隻是她雖演技不好,但比起他到底略勝一籌。


    鸞夙猶豫地反問:“殿下將車給了我,您又如何迴去呢?”


    聶沛涵雙手負立,迴笑道:“此離我的住處不遠,徒步即到。”實際上他是不願再坐上那輛車,那輛充滿她特有香味的車。他怕自己會發狂。


    鸞夙果然沒有再拒絕,施施然俯身行了一禮:“既然如此,多謝慕王殿下。”


    她竟已對他客氣至斯!聶沛涵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唯有噙笑地擺了擺手,率著岑江等一眾侍衛無言離去。他知道他應當有些風度,按照待客之禮先目送她進束兵營,但他做不到。


    他要將她拋諸腦後,他要讓她先看到他的背影。


    鸞夙看著聶沛涵走到二十步開外都沒有再迴頭,這才對束兵營的守衛歎道:“鸞夙求見丁將軍,勞駕代為通傳。”


    那守衛聞言卻十分恭敬迴道:“丁將軍已吩咐下來,若是鸞夙姑娘來此,不必通傳。”言罷做了一個相請的手勢,又道:“姑娘請隨我來。”


    鸞夙略微頷首致意,又示意丫鬟、車夫在外相侯,便隨著那守衛進入營內……


    聶沛涵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倏然就停下了腳步。他發現自己不見鸞夙還好,一見到她,便抵不過這相思之苦、情愛之鴆。


    臣暄怎能如此怠慢她!為了區區一個藥師與她置氣數日!送她來見丁益飛,自己不陪著,還教她的馬車壞在半路之上!聶沛涵隻覺得心疼。


    他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危險的念頭,且這念頭一旦生出,便在刹那間瘋狂滋長。聶沛涵堅定地告訴自己,如若此時此刻,鸞夙仍在原地看他,他會不顧一切將她擄走,將她狠狠揉進他的懷中。無論她如何掙紮,無論北宣如何震怒,他都不會放手;無論付出何等代價,他都心甘情願。


    他一直是個賭徒,且每一次下注都是風險巨大。這一次他仍想孤注一擲,便不自覺地迴首望去。可不遠處的燈火之下,哪裏還有那個清麗窈窕的身影?唯有他的馬車和他留下照看的隨從仍恭謹地立在營外。


    聶沛涵自嘲地笑笑,這樣也好,他又多了一條說服自己死心的理由。如此便可轉身繼續他的孤獨之路。


    所幸他已孤獨了二十三年,早已習以為常。而那淺嗔淡怒的玲瓏身姿,注定是他半路上的一處明媚風景,待歇息過後,唯有揮手告別。


    從此以後,他已吃了教訓,路上再不會駐足停歇,更不會躊躇迴首。


    縱然不甘,他也會逼著自己一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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