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夙的質問,臣暄決定坦然以對。


    “夙夙在怪我?”他語中沒了往日的寵溺。


    鸞夙冷笑一聲,目光毫無焦點地看向窗外:“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北宣臣民是生是死,還不是殿下一句話?”語中盡是冷嘲熱諷。


    臣暄聞言微闔雙目,沒有說話。縱然他心中惱怒,但他不會對鸞夙發火,他隻怪自己太過大意,低估了一個藥師的手段。


    車輦之內就此沉悶起來,兩人都變得異常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鸞夙才聽得臣暄的聲音在她耳邊冷冷響起:“我沒有做錯。若不及時處置了他,恐怕你我早被人盯上了。”


    “恐怕?”鸞夙再出諷刺:“我也恐怕殿下會殺我滅口。殿下怎得還不動手?”


    臣暄立時變得冷冽,雙眼微眯看向鸞夙,半晌才將怒意漸漸平複下來,沉穩著聲音迴道:“小事我都依著你,錯與對也不去計較。可這件事,我不能慣著你。”


    “殿下的意思是,是我一錯再錯,全仰仗您寬宏大量,才不與我一般計較?”鸞夙發現她憋不住自己的性子,又恢複了咄咄逼人:“原來我竟有這樣大的麵子,能教北宣太子一再忍讓。”


    臣暄索性不去看她那傷人的目光:“夙夙,我不知道你從前如何看我。我是從戰場上奪得的天下,手染鮮血無數。倘若你以為我生性悲天憫人,我隻能說,那是你的錯覺。”


    臣暄想要去握鸞夙的手,卻看到她麵上避之不及的神情。他心中一痛,語氣卻多了幾分堅定不移:“你即將成為我的妻子,我想教你知曉,權謀之人,永遠當以自身利益為重,倘有人鬥膽來犯,必須得而誅之。哪怕有一絲可疑之處,也不能僥幸放過,否則有朝一日,死的便是你我。”


    “那我呢?倘若有一日我與殿下的利益有所衝突,殿下該當如何取舍?”鸞夙知曉答案,但她管不住自己去多此一問,她想聽他親口作答。


    鸞夙的問話令臣暄有些泄氣,可他還是耐著性子迴道:“我不會讓那一天發生……倘若發生,我隻對你寬厚。”


    什麽是“隻對你寬厚”?鸞夙不知她是否該歡喜自己在臣暄心中有這樣高的地位。其實她一直知道他的心意,可麵對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且還是因她而死的性命,她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愧意與悲憤,好似唯有與臣暄理論一番,才能發泄出來。


    臣暄知曉鸞夙向來心地善良,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黎都的怡紅閣後院裏救下他。可他也覺得她有些婦人之仁,偶爾還會不知好歹。他不是不能忍,也不是想要與她計較,從前她的小性子他都包容了,可這件事,往小裏看,是一條無關的人命;往大裏說,則攸關著他與她今後的人生。


    鸞夙是他捧在手心裏的人,卻不可避免要卷入廟堂風雲與權謀之爭。這是王者的宿命,而她作為他的女人,亦不能免俗。他想得透徹,自己若一味護著她,讓她繼續這樣心慈手軟,最終隻會害了他們。黃金梧的死是個契機,他必須要讓她正視亂世的血雨腥風,唯有如此,他們才能攜手並進,共登巔峰。


    他明白鸞夙是在賭氣,他日日看著她越發腫脹的左足,唯有無言的心疼。


    可鸞夙不明白,她隻覺得心寒。她心中溫文爾雅、文韜武略的臣暄,竟會使出這樣齷齪肮髒的手段,比不得他從前的光明與磊落。


    兩人就此陷入冷戰之中。


    她怨他下手狠戾、兔死狗烹;他責她心慈手軟、敵我不分。這一次,誰都沒有讓步。


    ……


    “殿下,如今黃金梧已死……咱們沒提防他有此後招,可如何是好?”宋宇瞧著鸞夙的足傷和兩人的冷戰,心中也越發感到焦慮。


    此時的臣暄麵沉如水:“黃金梧定已料到此行有去無迴,才敢這樣大膽。”


    “總不能看著姑娘受這苦楚,隻怕足踝再這樣腫下去,不是辦法……”宋宇語中有些遲疑,半晌才道:“屬下那日奉命去幽州大牢,曾聽獄卒言道,說是黃金梧自稱他的妹妹在南熙一戶大戶人家當差……您說此事可會是慕王指使?”


    宋宇口中“南熙”二字一出,已篤定了臣暄心中所想:“不是聶沛涵。他即便挑撥離間,也會光明正大……我看倒像丁益飛的主意,他是墨門子弟,弄些稀奇古怪的藥水易如反掌……”


    “屬下不明,丁益飛這是何意?”宋宇再問。


    臣暄沒有迴答,隻是冷笑:“丁益飛若是不想讓我猜到,行事必會滴水不漏。如今黃金梧的口風既然已泄露到幽州府大牢,我倒是踏實了幾分。至少夙夙的性命是不打緊了。”臣暄說著從腰間取出一枚令牌交由宋宇:“若我猜得不錯,聶沛涵已然抵達祈城。你立刻快馬加鞭趕去見他,執此令牌索要夙夙的傷藥……他必會想法子弄來。”


    *****


    三日後,臣暄一行抵達南熙邊境祈城,此時宋宇已在北城門外相迎,覷了個鸞夙不注意的空當,悄聲對臣暄道:“不出殿下所料,慕王果然不知此事,屬下向他道明原委時,慕王震怒不堪……第二日便將這瓶傷藥交由屬下帶迴,還道其實姑娘的足傷若不用藥,二十日也可自行消腫痊愈。”


    宋宇想了想,又從身上取出一枚透骨釘,再對臣暄稟道:“慕王給傷藥的同時,還將這枚透骨釘交由屬下帶迴,並轉告鸞夙姑娘說‘足踝之痛,遠不及虎口之痛’。”


    虎口之痛……臣暄聞言不禁抬起右手,看了看自己平滑的虎口處,再看宋宇掌上的透骨釘,心中更為一沉。他知道這枚透骨釘,他率領大軍攻入黎都之後便聽朗星提及,聶沛涵曾集結南熙大軍欲趁虛來犯,鸞夙便將一枚透骨釘轉交給了聶沛涵,意圖阻止兩國兵戈相見。


    臣暄執起這枚透骨釘端詳半晌,想起了這幾日他與鸞夙的冷戰。自他將宋宇派走之後,鸞夙便再沒有與他說過一句話,即便他們日日同處一輛車輦之內,也不過是無言相對。


    他每日看著她難以忍耐的足傷,到底還是心疼,可鸞夙仿佛下定決心不理睬他,而他也想要磨一磨她的秉性。兩人便這般一直冷戰到了今日。好在傷藥是送來了,她不必再受身體發膚之苦。


    說到底,丁益飛敢如此公然挑釁,無非也是為了聶沛涵,他如若想斷絕這般種種手段,便要從源頭入手,徹底扼殺聶沛涵的心思。


    臣暄迴首看了看不遠處坐著鸞夙的馬車,對宋宇幽幽歎道:“夙夙還在置氣……你將這瓶傷藥連同透骨釘一並送去給她,至於旁的什麽話,便無需再提了。”


    他決定提前去見聶沛涵。


    *****


    鸞夙看著掌中的一枚幽冷之物,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兜兜轉轉,這透骨釘到底還是迴到了她的手中。可有什麽用呢?她已與臣暄有過肌膚之親,她已有了決定。


    也許她當初不該私心裏留下這枚透骨釘。聶沛涵將它還給她,她卻不能做任何迴應。


    鸞夙默默地將透骨釘收好,又將新送來的傷藥塗在足踝之上,果不其然,到了晚間,左足已消腫許多。


    用過晚飯,鸞夙早早便上床歇息。夜半醒來,想起臨睡前忘記上藥,又披衣起身,在黑暗之中摸索著藥瓶。窗外隱隱有皎潔月光伴著闌珊燈火,她也清晰地瞧見窗外一隅站著個身影。


    鸞夙想起了黃金梧的死,還有臣暄那句麵不改色的“我沒有做錯”。她不能輕易釋懷,也許並非因為愧疚那條性命,而是失望臣暄這般草菅人命。她以為他是蓋世英雄,卻忽然發現想象與現實有巨大落差。


    鸞夙歎了口氣,有些不忍臣暄在外中宵獨立,卻又不能邀他進屋……說到底,臣暄突然冷淡以待,她還是有些不習慣,她貪戀被他嗬護的感覺。何況這一次會出事,也是臣暄為了保護她。


    抹完藥重新躺迴榻上時,鸞夙默默下定決心,再與臣暄置氣這一晚,明日一早,她便向他服軟。畢竟她即將成為他的妻子,她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潛移默化改變他,而並非這樣日複一日的無言冷對。如此想著,鸞夙忽然覺得煩惱頓消,再看窗外已沒了那身影,才安下心來闔上雙眼,一夜好夢直到天明……


    當再次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已隱隱發亮。鸞夙明顯感到足踝上已沒了痛意,心中不免又愉悅幾分。她盤算著大約已是卯時,便起身盥洗。待梳洗完畢出了門,卻破天荒地瞧見宋宇侍立在外。鸞夙心中漾起一絲微甜,輕柔問道:“殿下呢?”


    宋宇明知這差事必定得罪鸞夙,卻隻得硬著頭皮迴道:“屬下正要與姑娘稟報此事。慕王與丁將軍已在祈城等候多時,殿下怕怠慢南熙有違禮數,今日寅時已親自押解囚車趕去會合。殿下特意命屬下留在此地照拂姑娘,並說足傷要緊,讓姑娘不必著急趕路。”


    宋宇每說一句,鸞夙的心便沉了一分。她原本滿心惦記著與臣暄“冰釋前嫌”,可他卻一言不發先走一步。須知此地已是祈城境內,離南熙約定之地不過一日路程,難道臣暄便耽擱不起這一日的功夫了?退一萬步講,即便他當真著急,難道不能親口對她說?他昨夜在她屋外站了半晌,現在卻要讓貼身侍衛來對她傳話!


    若不是有意冷怠她,以臣暄往日裏的體貼嗬護,又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昨夜她才覺得火氣漸漸消退了些,可眼下……


    眼下鸞夙隻覺有如一盆涼水兜頭灌下,心中縱然是有三昧真火也該被澆滅了,可那寒意卻是徹頭徹尾的。


    他要她不必著急趕路,她偏要違逆他的意願。鸞夙氣得咬牙切齒,對著宋宇也沒了好臉色:“咱們即刻啟程,務必今夜趕往會合之地!”


    宋宇在心中叫苦不迭,麵上卻不敢流露半分,連忙吩咐下人收拾行裝,照拂著眾人上了路。好在緊趕慢趕,終是如鸞夙所言,於申時趕到了會合之地——祈城惠江堰。


    而此時此刻,臣暄正與聶沛涵麵對著滔滔江水,亦敵亦友,把酒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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