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夙正隔著簾帳在穿羅襪,餘光瞥見進屋之人,頭也不抬,遑論招唿。


    臣暄無奈地歎笑一聲,撩起床帳賠禮道:“夙夙就原諒我這一次……我是情難自已。”


    鸞夙手上動作未停,一邊穿羅襪一邊冷嘲:“您是堂堂北宣太子,夜夜笙歌也好,白日宣淫也罷,誰又敢說個‘不’字?”


    臣暄知曉她還在為今晨“上藥”之事而生氣,見她此刻對自己冷言冷語,愈發添了幾分內疚:“是我孟浪了……任夙夙處置。”


    鸞夙要的正是這句話,她仔仔細細地穿好繡鞋下了床榻,問道:“是否我說什麽殿下都依著我?”


    臣暄無奈點頭。


    鸞夙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聲音卻帶了幾分低絮的羞怯:“這一路往返,還請殿下自重……分房歇息。”他們這一路上一直以禮相待,可經過昨夜與今晨之後……鸞夙以為臣暄須得克製一些,她怕他會夜夜糾纏於她。


    臣暄聞言立時蹙眉。她竟要與他分房?且還是“往返”之程?從前也就罷了,然他如今已食髓知味,又如何受得住?


    可臣暄沒有辦法,他知曉鸞夙的性子,他若不答應,她這一路都不會再理睬他……關鍵南熙已隱隱在望,他不想讓聶沛涵看到他們這副樣子,對她再起了覬覦之心。


    臣暄隻得妥協:“都依夙夙。”


    鸞夙這才強忍羞赧,緩和了臉色:“殿下乃是一國儲君,自當言而有信。”


    “這是自然,”臣暄見鸞夙態度有所鬆緩,亦噙了調侃之笑,“我若食言,內幃之中,任憑夙夙處置。”


    內幃之中……鸞夙又紅了臉,頓覺自己氣焰全消。她不欲再在此事上多糾纏,忙撇開話題問道:“藥師何時來?”


    臣暄這才斂去玩笑神色:“今晚戌時,夙夙也許會吃些苦頭。”


    鸞夙早有心理準備:“我受得住。”


    她總是這樣嘴硬,假作堅強。臣暄隻覺心中一軟,不由自主欲將鸞夙攬在懷中,豈知手臂卻攬了個空。隻見鸞夙彎腰從他雙臂之下逃了過去,目中帶著幾分得意。


    果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臣暄發現自己的確太過急迫,早知如此,今晨他倒不如淺淺逗弄她一番,總好過如今嚇著了她,連他的懷抱都這樣抗拒。


    臣暄又想起了方才被迫接受的“分房”條約!


    許是早上晚起的緣故,臣暄隻覺今日時辰過得極快,轉眼已然戌時將至。從前號稱“北熙第一藥師”的黃金梧前思後想,生怕北宣太子心尖尖上的那位“娘娘”承受不住清洗刺青的疼痛,決定給她吃些安眠藥物,減緩痛感。


    此計得到了臣暄的讚同。而鸞夙便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吃了混有助眠藥物的晚飯,沉沉在榻上昏睡過去。


    待她一覺醒來,恰是亥時三刻。鸞夙睜開雙眼便對上了臣暄關切的目光:“夙夙可覺得不適?”


    鸞夙昏昏沉沉起了身,隻覺除卻左足疼痛之外,並無任何不妥,便迴道:“我怎會睡了過去?藥師呢?我覺得足踝有些疼。”


    臣暄小心翼翼掀開被褥,那泛著輕微紅腫的玉足便呈現在兩人眼中。鸞夙有些意外:“地圖呢?洗掉了?”


    臣暄微笑迴答:“洗掉了,怕你疼得難受,便讓你睡了。”


    鸞夙這才恍悟,不禁慨歎臣暄的體貼,卻又怨怪他自作主張,嗔道:“殿下怎知我熬不過去?”語中是幾分逞強之意。


    臣暄隻淺笑一聲,將手中消腫的藥瓶拔開:“我給你上藥。”


    又是上藥!鸞夙的嬌顏“刷”的一下紅了起來,明明知曉此“上藥”非彼“上藥”,可她還是奪過藥瓶,婉拒道:“不敢勞動殿下。”


    臣暄見狀大感無奈:“也好,你自己敷藥,知道手輕手重。”


    鸞夙連連點頭,開始專心為自己的左足敷藥。藥膏敷上去有些蟄,但她尚能忍耐。臣暄瞧見她紅腫的足踝,也不忍再逗弄她,便替她掖好被角,藹聲叮囑道:“明日夙夙好生歇息,後日咱們再繼續趕路。”


    鸞夙“嗯”了一聲,將頭埋進被褥裏假寐。臣暄便替她吹了燈,放輕步子邁出屋外,徑直轉去書房。


    書房之內,宋宇正肅然相侯。


    “黃金梧如何了?”臣暄淡淡問話。


    “關在幽州府大牢等候殿下發落。”宋宇如實迴稟。


    “明日尋個本地大夫來給鸞夙瞧瞧足踝,若是無事,便將黃金梧就地處置了。”臣暄不假思索命道。黃金梧原就品行不端,可這門手藝卻十分突出,他找黃金梧來為鸞夙洗掉圖案,便沒有想過要讓他活著離開。須知此事攸關體大,若是不慎傳了出去,隻怕會是一場風波。


    臣暄不能保證黃金梧是否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他不能讓這半幅地圖流傳出去,更不能讓鸞夙因此受到傷害。哪怕是有一絲泄露出去的可能,他都要杜絕。而在這世上,他隻相信一種人能夠絕對保守秘密——死人。


    ……


    *****


    翌日清晨,宋宇尋了幽州當地的名醫來為鸞夙診治足傷。那位名醫對著鸞夙紅腫的足踝左看右看,又聞了聞黃金梧所留下的藥膏,才小心翼翼向臣暄迴道:“先前的大夫處理極為妥當,草民已沒有更為高明的法子。”


    臣暄這才完全踏實下來,朝著宋宇使了個眼色。宋宇立刻領會,先送走名醫後又去了一趟幽州大牢,待迴到鬧靜園時,已然將黃金梧的事情辦妥。


    臣暄未再多說什麽,開始著手處理黎都送來的一封封奏報與文書。如他所言,一旦進入南熙境內,有些文書便不能送至他手中,是以他須得抓緊眼下對朝中事務做出決斷。而龍脈地圖,他決定暫且秘而不宣,待迴到黎都後親自向他的父皇稟報。


    又過了一日,卯正時分,宋宇便到幽州大牢將周會波的囚車調出來,命令士兵先行押解出發。而臣暄則與鸞夙及一眾貼身內侍,等到辰時才啟程。


    饒是如此,鸞夙還是走得十分勉強,縱然有人攙扶,每走一步卻仍舊顯得吃力。


    第一日,臣暄不過是有些心疼,以為鸞夙足踝上的藥效尚未發揮;


    第二日,臣暄看著鸞夙越發紅腫的左足,心中開始有些不安;


    第三日,鸞夙的精神越發不濟,一看便是強忍疼痛所致,而臣暄也隱隱坐實了心中猜測。


    此時鸞夙正坐在車輦之中,隻覺路上每一次顛簸,左足都會傳來錐心的疼。前兩日她尚能忍耐,可今日足踝處卻已腫得連繡鞋也難以穿下。眼看著南北邊境在即,再有四五日的功夫便要抵達祈城,鸞夙有些著急了。


    “殿下,黃金梧如今人在何處?可否將他追迴來?”若非疼得難以忍耐,鸞夙不會開口提出這個請求。


    臣暄麵上閃過一絲陰晴不定,隨即又立刻低低安慰於她:“夙夙莫怕,我已差人去請各地名醫了。”


    鸞夙心中有些驚疑。莫說女子的足踝不便示人,即使她不顧這些俗禮,龍脈地圖之事也不該輕易讓人知道。為她診治的大夫越多,事情外傳的可能性便越大。她以為既然黃金梧已接觸此事,且已成功洗掉了刺青,臣暄便應該繼續讓他為她診治才對,又為何要再去尋訪其他名醫?


    鸞夙自問她都能想到這其中的牽連,臣暄自然也能想到。那他為何這三日絕口不提黃金梧?即便黃金梧已然離開幽州府,三日腳程也走不了多遠,將他尋迴來,難道不比再找其他大夫更便捷嗎?


    鸞夙兀自在心中揣摩,再看臣暄這般態度,有個想法便漸漸在腦海中產生。她很想忍住不去過問,可她終究沒能忍住:“殿下對黃金梧做了什麽?”


    臣暄的麵色沉如深海,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鸞夙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將他殺了?為什麽?因為他看到了我足踝上的圖案?”


    臣暄一直沒有說話,許久才點頭迴道:“我不能讓此事泄露出去。”他麵上並無任何愧色。


    “殿下怎知他會泄露出去?”鸞夙發覺這樣的臣暄令她感到害怕:“他是來幫我們的,你卻……將他殺了……這可算是鳥盡弓藏?”


    臣暄麵上帶著前所未有的殺意,英挺的側臉隔著車簾的光影顯得明明滅滅:“他心術不正。單看如今死後還反將一軍,便可知曉他的為人。”


    鸞夙隻覺自己的心隨著臣暄這番話,一點一滴沉了下去:“你將他殺了,難道還不許他留條後路?”她將視線移向窗外,仿佛臣暄英俊的麵龐會灼燒她的雙眼:“我是經曆過闔府抄斬的人,看重這世間所有的性命……也許在殿下眼中他們不過有如螻蟻,可在我看來,人命不分貴賤。”


    直到此刻,臣暄才發現鸞夙將這件事看得有多麽重。在他看來不過是一條無足輕重的性命,且他身為上位者已做過許多類似的事情。可在鸞夙看來,眾生平等,她透過這條人命所看透的,是他的冷酷與無情。


    而這恰好是他努力在她麵前想要隱藏的另一麵。


    不知為何,臣暄忽然有一種預感,這將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一道鴻溝,他們邁過去,便能成就世無其二的緣;邁不過去,則是世無其二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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