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涵掌上是一隻泛著銀光的長釘,造型甚是奇特。鸞夙隻掃了一眼,便覺得有些不寒而栗。她瞧著聶沛涵的幽深眸光,耳中聽他說道:“此物名為‘透骨釘’,顧名思義,可穿肉透骨。是宗人府的刑具之一,看似並無甚可怖之處,但刑訊逼供的效果出奇得好。”


    聶沛涵深眸盯著掌中長釘,繼續道:“受了此刑的犯人並無性命之憂,然每每卻皆是痛不欲生……用過此刑之處,終生難以愈合。”


    鸞夙終於聽出了聶沛涵話中之意,冷冷笑道:“也不知是誰從前說過,要保我毫發無傷。”


    聶沛涵卻是幽幽一歎:“隻可惜你並不聽話。”


    鸞夙心中頓時一涼:“慕王殿下想在我身上哪處用刑?”


    聶沛涵執起那枚透骨釘,放在眼前端詳許久,麵色已變得頗為平靜,問道:“郇明為何兩次擒你?”


    鸞夙噙著冷笑,並不說話。


    聶沛涵將透骨釘貼麵放至鸞夙右眼下方:“郇明那日便是被我傷了這隻眼。”


    鸞夙聞言雙眸緊閉,麵上仍是冷意,唯有閃動的長睫透露出一絲懼怕。


    聶沛涵輕歎再問:“可是與龍脈有關?”


    “我即便知道,也不會告訴你。”鸞夙隻答了這一句。


    聶沛涵將透骨釘收迴自己手中:“看來你是想告訴臣暄。”


    鸞夙倏然睜開雙眼,盯著聶沛涵的魅惑容顏,倔強冷迴:“聶沛涵,你一直將我看作是臣暄的附屬品。無論是排斥我與淩芸接觸,還是方才那一句話,足見你從沒將我當個人看。你既不懂得尊重人,也休想旁人都服氣你。”


    聶沛涵忽然笑了:“我是南熙皇子,你是北熙花魁,身份雲泥之別,我為何要尊重你?我隻須震懾你。”


    鸞夙眼中淚光一閃而過:“你說得沒錯。我的確窺得了郇明的大秘密,這秘密教任何人得知了,都足以抵過千軍萬馬。但我不會告訴你,殺了我也不會說。”


    鸞夙狠狠盯著聶沛涵,麵上卻漾起一個最為嫵媚的笑容:“我是臣暄的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這個秘密我也隻會告訴他。你今日最好殺了我,否則他日你一定後悔。”


    聶沛涵看著鸞夙麵上極為嫵媚又極為狠戾的笑靨,隻擠出四個字:“他值得嗎?”


    鸞夙再次用沉默與笑靨迴應了他。


    聶沛涵終是眯起一雙好看的鳳眼,透骨釘的冷光襯著他顛倒眾生的絕世容顏,再次貼在鸞夙的右頰之上:“你說得對,既然不能為我所用,我應該殺了你……我最好現在就殺了你……”


    鸞夙忽然伸出雙手握住聶沛涵的手腕,將透骨釘緊緊貼在自己頰上:“這裏下手如何?可惜至多破了相,死不了人。”她又握著聶沛涵的雙手緩緩下移,終是停在自己咽喉之處,麵上毫無懼色:“還是這裏比較好。”


    不知為何,聶沛涵覺得鸞夙的無所畏懼之下,掩藏了幾分失望之意。什麽是失望?有希望才會有失望。


    “你就這麽倔?不肯在我麵前低一次頭?”聶沛涵心中五味陳雜,平生下手頭一次這樣猶豫,這樣不幹脆。


    “我說過了,慕王殿下高高在上,從不懂得尊重人。”鸞夙仍舊握著聶沛涵的右手手腕,將透骨釘按在自己咽喉之上,此刻隻要她微微低頭,那長釘便會穿喉而過。


    聶沛涵的右手仍舊穩穩停在鸞夙咽喉之處,手腕尚能夠感到鸞夙掌中的微涼之意。說來這仿佛是他們頭一次相對而坐、兩手交握,明明是這樣親近的姿勢,卻又是如此絕望的關係。


    聶沛涵看著鸞夙微抬的下頜,另一隻手情不自禁鉗製其上。尖尖的下巴握在他手中,隻要微一使勁朝透骨釘按下去,他便再也沒有這些煩惱憂愁。


    有那樣一瞬間,聶沛涵感到自己起了前所未有的殺意,比之以往在戰場上殲敵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鉗製住她下頜的手也微微收緊。鸞夙被捏得有些疼痛,便輕輕蹙了蹙眉,握在聶沛涵腕上的雙手就勢鬆開,麵上一副憤慨的視死如歸之意,再次緊緊閉上了雙眸。


    “鸞夙,”她聽到他喚她,“看我。”


    這一次,她連長睫都沒有閃動。


    “睜開眼看著我。”他幾乎要勃然大怒。


    鸞夙仍舊沒有睜眼。


    聶沛涵感到一陣絕望之意湧上心頭,卻還是心有不甘:“我若當真下得去手……你可有什麽想要對我說的?”


    鸞夙的睫毛終於微微閃動,須臾卻仍沒有睜開雙眼,隻深深吸了吸鼻子,迴道:“我無話可說……不,唯有一句——若有來世,避君三舍。”


    若有來世,避君三舍……


    鸞夙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便感到一直鉗製在自己下頜處的手漸漸鬆了開來,那想象中痛入骨髓的冷釘卻一直沒有發作。鸞夙不由睜開雙眼,恰好瞧見聶沛涵緩緩收迴右手,將透骨釘握在他自己手中。


    鸞夙有些不解與疑惑,看著聶沛涵依舊淡然沉穩、麵無表情的俊顏,不知他此舉何意。然而漸漸的,鸞夙終於發現有些異樣,聶沛涵雖然麵上保持著波瀾不驚,可那額上分明已漸露青筋,好似是在強行忍耐著什麽。


    鸞夙尚未及細究,便隨之感到自己裙上有些微動靜,順勢低眉一看,才發現裙裾上竟是沾染了一灘殷紅血跡!她連忙抬首再看聶沛涵,想要尋找流血的出處,直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視線才最終停駐在他右手之上。


    但見那枚透骨釘此時已穿透了他的虎口,釘身從手背之上露出尖端。那汨汨的鮮血不停地順著他指縫滑落,盡數滴在了她的裙裾之上。


    他竟是將那枚透骨釘攥透了!


    鸞夙的震驚之意越來越盛,不可置信地看向聶沛涵,幾乎是惡狠狠道:“聶沛涵,你這個瘋子!”


    聶沛涵聞言卻忽然綻放出一個魅惑笑容:“這一次你終於被我激怒了。”他低眉看著嵌入自己虎口的長釘,微笑著施手將它拔出,那麵上模樣雲淡風輕,手上動作也幹脆隨意,好似不過是摘了一朵花,折了一株草。


    一小股鮮血再次從聶沛涵的右手虎口處噴出,幾乎要漸到鸞夙衣襟之上。


    那位自虐的本尊卻笑得越發沒心沒肺,對著鸞夙笑了許久,才緩緩執起她的右手,用他鮮血淋漓的手掌在她掌心之上來迴摩挲,仿佛是要將她掌中的每條傷痕都銘記在心。


    良久,聶沛涵終是徐徐起身,也不顧汨汨流血的右手,神色鄭重地將沾滿自己鮮血的透骨釘輕輕放入鸞夙手中:“我原說過半年之後放你走……如今我改變主意了。你一日不說,我便陪你耗著。”


    言罷轉身朝門外走去,走至門口處,又停下腳步,並不迴頭,語氣之中更見疏離冷淡:“以手還手,這算不算尊重?鸞夙,咱們兩清了。”


    若是聶沛涵此刻迴一迴頭,他定能看到鸞夙眼中閃爍的淚光。可惜世事隻在這一瞬之間,過了這個因,便沒了這個果。他終是頭也不迴地推門而出,到底沒能看見鸞夙麵上垂下的兩行清淚。


    一顆顆碩大淚珠滴落在鸞夙沾滿鮮血的手上,立時將那殷紅的血色衝淡了些。鸞夙死死盯著手中那一枚寒光冷物,喃喃自道:“涵哥哥……”


    *****


    鸞夙也不知自己究竟坐了多久,待到清醒之時,卻發現自己身在房內的榻上。她揉了揉略微酸脹的雙眼,恍惚地起了身,剛恢複一絲清明,卻聽聞一個頗為驚喜的聲音:“你醒了?”


    是馮飛。


    鸞夙撫了撫額頭:“馮大哥,你怎會在此?”


    馮飛抿嘴並未迴話。


    鸞夙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低頭看自己的衣服,那已幹涸的殷紅血跡清晰可見,點點滴滴觸目驚心,無一不在提醒著她,那冷冽的寒光、自己下頜處緊緊鉗製的手……一切都不是夢。


    鸞夙下意識地在床上摸索著,馮飛隻站在榻前看她尋找。半晌,終忍不住開口提醒她:“在你枕下。”


    鸞夙連忙掀開枕頭,果不其然,那一枚幽冷長釘透著寒光,正靜靜躺在自己枕下。鸞夙將它握在右手之中,再看自己掌上的道道疤痕,某人的血跡仍在。


    鸞夙不由失了神,聽到馮飛沉沉出聲:“殿下……他的手……”


    鸞夙不知如何接話。


    馮飛又是一歎:“殿下的手並無大礙,屈大夫已看過了……你不必擔心。”


    鸞夙頓覺嗓中幹渴有如火燒,半晌方喑啞吐出幾個字:“我不擔心……我知他善用左手。”


    馮飛聞言麵露訝異之色:“你怎會知曉?殿下平日掩藏得極好,此事除卻丁將軍與我,無人知道。”


    無人知道嗎?鸞夙在心中苦笑,難道要告訴馮飛,自己八九年前便知道了嗎?她的涵哥哥,曾在相府中為她展露過一手絕活,用雙手同時寫字,且左手寫出的字體更為遒勁大氣,鏗鏘有力。


    馮飛瞧著鸞夙坐在榻上,忽然又道:“姑娘為何不對殿下說出來?還是你當真打定主意,要告訴鎮國王世子?”


    聽聞此言,鸞夙方才的傷感心思立刻消失,冷冷笑道:“原來馮大哥也覺得……我隻是臣暄的女人。”她將一個“隻”字咬得分明。


    “我多希望你不是……”馮飛語中帶著些許黯然,半晌又道:“鸞夙姑娘想走嗎?”


    若說不想,那是假的。然而她剛剛才與小江兒重逢,並不想立刻忍受姐妹離別之苦。鸞夙兀自思量半晌,心中也漸漸清明起來。倘若她走,她與小江兒的這份情誼,將永存兩姐妹心中;倘若她留下,隻怕聶沛涵終會成為她們彼此之間的障礙。


    她離開,江卿華便永遠都是淩芸,他們三人之間也再沒了那些痛苦糾葛……鸞夙死死捏著手中的透骨釘,抬首再看馮飛:“馮大哥願意幫我?”


    馮飛“嗯”了一聲:“隻怕有損姑娘名節。”


    “我如今哪裏還有什麽名節……馮大哥但說無妨。”


    馮飛看著鸞夙,心中頗為忐忑:“我去向殿下求了你……再尋機會放你走。”


    鸞夙漸漸蹙起眉頭:“馮大哥……”


    馮飛別過臉去:“姑娘若離開,殿下、芸姑娘、丁將軍……還有我,都是解脫。”


    旁人暫且不論,這一句話,已算是馮飛表明心跡了。


    鸞夙攥著手中的透骨釘,沉吟半晌,方露出一個淒美笑容:“馮大哥說得對……就照你的意思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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