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行舟,一日千裏,的確要比旱路快上許多,再者還有漕幫護航,路上自然十分順利,再無是非。前後不過走了三十餘日水路,鸞夙已隱隱感到溫暖迴春之意——南熙邊境即在眼前。


    轉眼已是十月底,這些日子以來鸞夙日日按時吃藥擦藥,一日三次從不敢忘,眼看著膝上和臂上的傷口已結了痂,手掌也能彎曲自如,她心裏自然十分歡喜。


    如今雖說雙手仍舊使不上力,但好賴已能勉強端個杯子、用雙筷子了。


    這些時日裏,鸞夙幾乎對聶沛涵不假辭色,而聶沛涵好似也是刻意疏遠鸞夙,每日隻在她吃藥時前來看上一眼,待她吃過了藥,便又一聲不吭走了。馮飛倒是時常來探,鸞夙在船上閑得無聊,有時亦會與馮飛攀談幾句。


    這一日船隻照舊靠岸補給,馮飛也上岸去采買了些日常物品,還給鸞夙捎帶了一盒胭脂迴來。鸞夙很是驚喜,連日裏她被藥罐子熏著,自覺也增添了幾分病容,此刻見了這盒胭脂,立時一改往日的懨懨萎靡。


    “馮大哥,你在慕王府上當的是什麽差?”鸞夙對鏡輕擦胭脂,隨口問道。


    “四品侍衛長,亦是殿下陣前先鋒。”馮飛迴道。


    “馮大哥年紀輕輕,官職倒是不低。”鸞夙上了胭脂水粉,轉身又對馮飛笑道:“顏色如何?”


    “姑娘本來就是美人。”馮飛笑迴。


    鸞夙聞言掩麵輕笑:“馮大哥倒是會說話,不知可有娶妻?”


    豈知馮飛麵上卻忽現尷尬之色,竟是低眉幹咳一聲,道:“馮飛追隨殿下,並未娶妻。”


    鸞夙不禁眉頭微蹙:“慕王忒不厚道,隻管使喚你為他鞍前馬後、出生入死地賣命,也不曉得替你操心終身大事。”鸞夙又將語調降低,兀自輕聲發著牢騷:“他自己是個斷袖,也不讓旁人輕省了。”


    “鸞夙姑娘說什麽?”馮飛沒有聽清最後一句。


    “哈!沒事,隻是提醒馮大哥合該找個姑娘來照顧你了。”鸞夙含糊過去,再笑:“慕王殿下諸事繁忙,應是忽略了此事,大哥自己也該主動提一提。”


    馮飛再次幹咳一聲:“勞姑娘記掛了,我追隨殿下行蹤不定、多番涉險,隻怕會耽誤了好人家的姑娘。”


    “莫要替你家主子找借口了,左右都是他耽誤了你。”鸞夙輕哼一聲。


    馮飛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再辯白,隻道:“我去殿下那處侍奉,不叨擾姑娘養傷了。”


    鸞夙起身相送:“再次謝過馮大哥的胭脂。”


    馮飛朝鸞夙擺手示意,便邁步走出了艙門。他從艙外將門小心翼翼關上,轉身卻見聶沛涵正站在不遠處,麵上神色好壞莫辨。


    馮飛連忙俯身見禮:“殿下。”


    聶沛涵並未說話,也不喚他免禮。馮飛不知自己究竟哪裏得罪了主子,更不敢擅自起身,隻得維持著見禮的姿勢,猶自僵了半晌。


    “下去吧。”馮飛直感到脖頸有些僵硬之意,才聽聞聶沛涵淡淡命道。


    馮飛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多言相問,隻得起身恭謹而去。


    聶沛涵又在艙外獨自站了片刻,才推門進了鸞夙屋內。


    “馮大哥拉了東西嗎?”但見此刻鸞夙正背朝艙門,兀自對鏡梳妝,邊描著眉黛邊向身後問話。


    聶沛涵沒有吭聲,鸞夙這才執著眉筆迴首,一看來人是他,立刻從梳妝台前起身,斂去笑意疏離見禮:“慕王殿下。”


    聶沛涵看著鸞夙的遠山眉黛,淡淡道:“女為悅己者容,鸞夙姑娘又是為誰妝扮?”


    鸞夙聽著聶沛涵此話頗有些找茬的意味,便迴道:“世間女子皆愛惜容顏,這船上沒有悅鸞夙者,鸞夙隻好自娛自樂。”


    “你上了胭脂。”這是一個陳述語氣。


    鸞夙覺得這話有些好笑:“病中幾日,氣色不好,塗些胭脂遮遮醜。”


    “還是素麵朝天好看些。”聶沛涵又是一個陳述。


    鸞夙覺得聶沛涵今日十分異於往常,亦或是她與他這幾日不常接觸的原因所致?她總覺得他今日古怪了許多。


    “慕王殿下不會是來瞧我擦胭脂的吧?”鸞夙不喜歡拐彎抹角。


    聶沛涵這才噙起一絲笑意:“自明日起,不必再坐船了。”


    鸞夙一怔:“改走旱路了?”


    “南熙邊境即到。”聶沛涵淡淡迴說:“明日船一靠岸,便可駕車前往南熙祈城。”


    祈城是南熙邊界線上的一座小城,因是兩國邊境,往來客商頻繁,倒也讓這小城逐漸熱鬧繁華起來。


    “入了祈城,自有人前來相迎。”聶沛涵再道:“我已命人請了南熙最好的大夫屈方,如今他人已在祈城相侯。”


    是了,一旦入了祈城,便是入了南熙國境,自己便也完完全全在聶沛涵的掌控之中了,倘若再想離開,恐怕唯有求得他點頭應允才行。


    如此一想,鸞夙不禁想要再次確認聶沛涵的承諾,於是謹慎問道:“我雙手受傷那日,殿下曾言及,倘若半年之後鎮國王世子不作任何迴應,便會放我自由離去。這話可還算數?”


    聶沛涵麵色一沉,冷冷一笑:“這事你倒記得清楚。人還未到南熙,已想著要走了。”


    “殿下想反悔?”鸞夙秀眉微蹙。


    “本王向來一言九鼎。”聶沛涵迴道:“這半年不會虧待你的。”言罷又盯著鸞夙再道:“想來如今臣暄已知曉你遭我擄劫之事了。倘若他當真在意你,此刻該有動靜了……”


    “但他沒有,”鸞夙已替臣暄迴了話,“我離開鄭城四十餘日,墜娘定已將此事稟告他了,但他並未有所行動。是不是?”


    “你傷心了?”這一句反問亦是作答。


    鸞夙無奈地笑了笑:“我早便說過,我與世子不過是做了一場戲。殿下偏不信。”


    聶沛涵沉吟片刻,才緩緩迴道:“我隻相信我的直覺。”


    “殿下吃醋了?”鸞夙忽然笑問,她指的是聶沛涵吃她的醋。


    然而此話聽在聶沛涵耳中,卻並非此意,他麵上一頓,才又冷笑出聲:“吃醋?你倒看得起自己。”


    鸞夙撇嘴:“臣暄又不是斷袖,我勸殿下還是絕了這份心思為好。再者你二人假以時日終將敵對。”


    聶沛涵敏感地捕捉到了“斷袖”二字,蹙眉反問:“你什麽意思?”


    鸞夙識趣住嘴不言。


    “你以為本王有斷袖之癖?與臣暄?”聶沛涵麵色更顯陰沉:“原來你是說真的。”


    “難道不是嗎?”鸞夙見聶沛涵這番表情,亦勾起了好奇之心。


    聶沛涵簡直哭笑不得:“我雖不喜歡女人,卻也不喜歡男人。”


    這一次輪到鸞夙詫異了:“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斷袖……這算是清心寡欲嗎?”言罷又兀自否認道:“不對,隻怕慕王殿下之欲,比誰都要繁華繚繞。”


    “又開始口不擇言了。”聶沛涵幾乎是惡狠狠地聲明:“我不是斷袖。至於臣暄是不是,你心裏最清楚。”


    鸞夙聞言麵上一紅:“我記下了。”


    每每提到臣暄,鸞夙便會羞赧臉紅。聶沛涵瞧著她此刻異常嬌豔的臉色,再次冷笑一聲:“你如今都能擦胭脂了,想來收拾行裝應不成問題。”言罷已推門而出。


    “喜怒無常!”鸞夙見聶沛涵出了門,才敢咒罵出聲。


    *****


    誠如聶沛涵所言,第二日一早船靠了岸,他們三人便與漕幫正式分道揚鑣。待上了岸,鸞夙已覺此地十分溫暖,不比江上嚴寒。而這氣候的突兀變化也再次提醒了鸞夙,南熙已到,她不過是個人質。


    鸞夙再次坐上馬車,腦中所想皆是那一日馬車上起火的情形,不禁又心疼起臣暄所贈的那幅《春江花月圖》。她麵上戚戚之色過重,被聶沛涵瞧了去,遂對她嘲道:“你見了本王的老師,可不能如此愁眉苦臉,倒教人以為是本王虧待了你。”


    鸞夙白了聶沛涵一眼:“慕王殿下大恩大德,鸞夙沒齒難忘。”


    聶沛涵聞言隻閉目養神,徒留鸞夙掀開車簾,想要銘記北熙這最後的故土風情。


    馬車一路上飛奔了約莫兩個時辰,才終於停了下來,鸞夙聽聞馮飛恭謹地向車內稟道:“殿下,祈城已到。”


    此言甫畢,一個氣如洪鍾卻略顯年長的聲音已在車外響起:“老臣丁益飛見過慕王殿下。殿下一路北行,一切安否?”


    聶沛涵聞言睜開幽深雙眸,在車內笑迴:“一切安好,勞老師記掛了。”言罷已掀起簾帳下了馬車,將鸞夙獨自留在車內。


    丁益飛……這個名字甚是耳熟,鸞夙想了半晌,才想起此人正是父親的師弟,亦是身份隱晦的墨門弟子。她尚且記得在幽州時聶沛涵曾輕易破了郇明的陣法,還道這是他的老師所授,如今想來這人定是丁益飛了。


    若按照倫理輩分而言,此刻她應當下車去給丁益飛問個好,再恭恭敬敬喚一聲“師叔”,好生敘敘舊……而不是坐在馬車裏,隔著簾帳與對方假作不識。


    鸞夙隻覺自己的心情比方才離開北熙國境時又沉了幾分,正兀自傷感著,卻忽覺眼前一陣亮光射來,馮飛已再次掀開車簾,露出了車外聶沛涵的絕世容顏。


    “下來吧!讓大夫瞧瞧你的手。”他在車外清清冷冷地道。


    鸞夙連忙調整情緒,依言下了車,但見車前除卻聶沛涵與馮飛之外,還站了一人,看似不到五十歲年紀,精神矍鑠,雙目有神,正麵帶微笑打量著自己。


    鸞夙款款見禮:“見過飛將軍。”


    丁益飛隻頷首迴禮,並未過問鸞夙的姓名身份,又介紹著身旁一人道:“我已聽殿下說起姑娘的傷勢,這位是屈方大夫,特意前來為姑娘診傷的。天色不早,咱們還是先趕往驛站吧,才好教屈大夫仔細瞧瞧。”


    鸞夙又俯身行了一禮:“多謝將軍。”言罷又對屈方道謝:“有勞屈大夫了。”


    屈方乃是南熙名醫,看似年紀與丁益飛相仿,亦是拱手見禮,並未言語。


    此時聶沛涵已重新上了馬車,打算朝驛站行去,鸞夙正待隨之上車,卻被丁益飛伸手攔下,對她笑道:“姑娘坐另一輛車吧!路上簡陋可以將就,如今既到了南熙地界,殿下身份非同一般,孤男寡女同坐一車終是惹人閑話。”


    鸞夙目不斜視看著丁益飛,微微笑迴:“將軍有心了。多謝。”她仍未自報家門,亦不知聶沛涵是否將她的姓名如實相告。


    鸞夙隨著丁益飛的指引往另一輛馬車上走去,剛走了兩步,卻聽身後的丁益飛對著車內的聶沛涵道:“我那侄女記掛殿下得緊,此次非要跟了來,如今她人便在驛站相侯。”


    早不說,晚不說,偏偏挑了此時說,且還刻意放大聲音,分明是要讓自己聽見。鸞夙霎時明白了丁益飛的心思,不禁來了興致,想要瞧瞧他的侄女究竟是何模樣。


    馬車複又啟了程,一切照舊,隻不過在北熙境內的一輛馬車,到了此地已變成了六輛,慕王府一眾家臣皆隨侍在側,浩浩蕩蕩往祈城驛站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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