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江上行了一夜,待到翌日清晨才在一處繁華之地靠了岸。老沙誤以為鸞夙是聶沛涵的姬妾,怕聶沛涵惦記她的傷勢,船一靠岸便立刻派人將城內最好的大夫請上了船,還特意囑咐帶著最好的傷藥。


    大夫上船為鸞夙問診治傷,除卻必要的詢問之外,整個過程甚是寡言,而聶沛涵則始終在一旁看著,亦是沉默不語。艙內的氣氛有些沉悶,鸞夙和服侍的丫鬟也不說話,待診治完畢,大夫提著藥箱起身,才又對鸞夙道:“夫人好生將養幾日,傷勢未到筋骨,並無大礙。”


    鸞夙在榻上勉強一笑,頷首迴道:“多謝。”


    大夫點點頭,又向聶沛涵告辭。聶沛涵瞧了一眼鸞夙,道:“我送大夫出去。”言罷丫鬟已眼疾手快推開艙門,兩人便前後相繼而出。


    待走到艙外,聶沛涵當先而立,對大夫問道:“煩請大夫如實相告,她的傷勢究竟如何了?”


    大夫眉頭微蹙,歎道:“手臂和膝上的傷雖深了些,倒也並無大礙,隻是夫人掌上的傷……”


    “掌上的傷如何?”聶沛涵語中隱帶焦慮,一反常態急切問道。


    大夫沉吟一瞬,似在醞釀如何措辭,片刻後卻是反問:“夫人可會撫琴作畫?”


    聶沛涵頷首:“會的。”


    大夫聞言再歎一聲,才如實迴道:“若是恢複得好,尋常活動是可以的,提筆作畫亦可,隻是不能再撫琴了……也不能手負重物。”


    聶沛涵並未即刻迴話,那魅惑的遊離神色倒是令大夫有些忐忑不安。他方才登船見到這一對夫妻時,便已知對方來頭不小,絕不是尋常商賈。單看這男子風姿絕世,女子亦是風華絕代,雙雙一身貴氣又豈是尋常商賈人家可得?


    然而大夫到底行走市井多年,心中雖清明如鏡,麵上卻並不戳破,隻是頗為擔心聶沛涵會因鸞夙的傷勢遷怒於他。豈知聶沛涵不過是神色遊離了些,沉默片刻後已幽幽囑咐道:“老沙,送大夫迴去吧。”


    一直侍立在艙外的老沙即刻稱是,忙領著大夫下了船。


    聶沛涵在艙外默然立了半晌,腦中盡是鸞夙掛牌之日的場景。當時他秘密前來黎都辦事,原是想要捎帶著與臣暄見上一麵,豈知臣暄突遭襲擊,在怡紅閣後院被鸞夙救了去。他便由此對鸞夙留了心,探出她是聞香苑的花魁雅妓。


    聶沛涵猶記得那一日在聞香苑裏,他是親眼瞧著臣暄抱得美人歸的。那夜鸞夙一雙白皙柔荑靈活纖長、指尖生花,一曲《長相憶》彈得刻骨銘心、教人動容……豈知不過數月光景,如今卻是再也無法彈箏撫琴了。


    聶沛涵自問從不是憐香惜玉之人,對那些靡靡之音更是嗤之以鼻,此生唯一所念便是位極巔峰、俯覽天下。可不知為何,此刻他隻要一想起鸞夙日後將再也不能撫琴,便會感到一陣難言的苦澀。


    聶沛涵強迫自己阻斷這浮華思緒,隻兀自品嚐著苦澀滋味,轉身迴了屋。此刻鸞夙仍舊坐在榻上,正被丫鬟服侍著喝藥,麵上表情甚是難受,仿佛赴死一般。聶沛涵不由輕笑出聲,丫鬟這才發現身後來人,忙起身見禮。


    聶沛涵徑直走到榻前,從丫鬟手中接過藥碗,命道:“去門外守著。”


    丫鬟一出門,鸞夙立刻別過頭去,蹙著眉拒絕再喝藥。


    聶沛涵見狀也蹙眉問道:“難道我是洪水猛獸?本王紆尊降貴給你喂藥,你倒杠上了。”


    鸞夙撇了撇嘴:“我不是因為你喂才不喝,我本就討厭藥味……”鸞夙想了想,十分不情願地道:“若不是怕你遷怒那丫鬟,縱然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會喝這藥的。”言罷又吐了吐舌頭,苦著臉表示十分難喝。


    聶沛涵笑了:“你竟將我想得如此殘暴,動不動便會遷怒於人。”


    “難道不是嗎?”鸞夙立刻反問:“我不就是你遷怒臣暄的結果?”


    聶沛涵聞言蹙了蹙眉,一股怒意險要發作。鸞夙見狀有些害怕,連忙向床榻裏側挪了挪,賠笑道:“我說笑來著。”


    聶沛涵看著鸞夙麵上的懼意,知曉她當真是“敬畏”自己。可畏懼歸畏懼,她閑來無事時卻還是會忍不住對自己諷刺幾句。


    這樣一想,聶沛涵又覺十分無奈。他按捺下將要發作的脾氣,反笑道:“你在我麵前還敢牙尖嘴利,倒也算是‘不畏強權’了。”


    鸞夙幹笑一聲,正暗自慶幸自己避開喝藥的下場,豈知聶沛涵已再次將藥碗端起,湊到她麵前道:“大夫開了十日的藥,北熙天寒,倒也不怕放壞。往後每日早中晚各三次,本王親自督促你喝藥。”


    “不要!”鸞夙立時變了臉色,慘兮兮道:“你不如殺了我,我也不喝。”


    “你少喝一口,本王便命人對那丫鬟杖責二十。你若不想連累她丟了性命,這藥不僅得喝,且還需一口不剩。”聶沛涵麵上的笑意令鸞夙瞬間毛骨悚然。


    “無恥!奸詐!你還說自己不殘暴?”鸞夙瞪大眼睛,憋屈得兩腮通紅。


    聶沛涵悠然自得地從碗中舀起一勺藥:“多謝提醒,你若不說,本王也想不起來去遷怒那丫鬟。”他將勺子湊至鸞夙唇邊,麵上笑得越發魅惑:“涼了,快喝。”


    鸞夙已是恨得咬牙切齒:“不敢勞駕慕王殿下親自喂藥,還是讓丫鬟進來吧。”


    “敬酒不吃吃罰酒,”聶沛涵危險地眯起一雙鳳眼,笑中帶著三分威脅,“你喝是不喝?”


    鸞夙不敢再言,乖順埋首將藥喝盡。


    聶沛涵很是滿意,將藥碗擱在案頭,再道:“再過一個時辰便要開船了,咱們得趕在江麵結冰之前,進入南熙境內。”


    “不再乘馬坐車了?”鸞夙再問。


    “旱路風險太大,徒惹是非,亦不是我勢力範圍,水路更為保險一些。”


    鸞夙聽出他話中之意,沉吟片刻,才謹慎問道:“北熙水路在你掌控之中?”


    “漕幫。”聶沛涵並不隱瞞。


    “漕幫?漕幫控製著北熙一半水路,勢力之大連官府都無可奈何,在北熙可謂是南方水域無冕之王……難怪你到了秋風渡才改走水路,原來是將漕幫收為己用了?”鸞夙鄭重其事地打量了聶沛涵一番,頭一次感到這天下之爭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聶沛涵能悄無聲息深入敵營,掌控北熙一半水路……這番作為,不知鎮國王父子可能匹敵?


    聶沛涵見鸞夙似有所想,已猜到了她的心思,遂淡淡相問:“你擔心臣暄?”


    鸞夙已對他能猜中自己的心思見怪不怪:“你是不是在我腦子裏也裝了東西?怎得我想什麽你都能猜到?”


    豈知聶沛涵卻忽然沉下臉色,冷冷一笑:“隻因你太膚淺。”


    鸞夙狠狠剜了聶沛涵一眼,決定不再接話,平白受氣。


    聶沛涵隻覺自己心情忽然差到極點,也沒了興致再與鸞夙說話,便道:“歇著吧,有事叫丫鬟服侍,切莫自己逞強。”言罷已預備轉身邁步。


    “慕王且慢,”鸞夙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忽然開口問道,“我的手究竟傷得如何,還請慕王實話實說。”


    鸞夙甚少喚他“慕王”,每每如此稱唿,皆會讓他感到一陣疏遠之意。聶沛涵不禁心思一沉,對她迴道:“你不是聽大夫說了嗎?”


    鸞夙仍舊沒看聶沛涵:“我的手傷得如何,我自己能感覺得到。慕王無需相瞞。”


    聽聞鸞夙此言,聶沛涵隻覺那微苦的滋味再次湧上心頭,隻得如實相告:“往後不能撫琴了。”他蹙眉打量鸞夙,生怕她經受不住這句話。


    “吃飯寫字可會耽誤?”鸞夙低低再問。


    “不耽誤。”


    “如此甚好,”鸞夙麵上並無半分難受之意,隻略微點頭,毫無表情道,“左右我也不喜撫琴,從前不過是迫不得已,如今早膩了。”


    “實話?”聶沛涵有些不信,多年苦練,哪能說棄便棄。


    “慕王哪知風塵女子之苦,撫琴、歌舞……無非是想要提高身價而已,被逼無奈,棄了也罷。”鸞夙偏頭想了想,又道:“唯有詩畫,我倒是喜歡的。不過可惜,我這些年來的積蓄,以及那一幅劉派真跡,都燒在那輛馬車上了。”


    聶沛涵這才想起鸞夙是有個包袱的,自鄭城便一路隨身帶著,當寶貝似的。她出身風塵,攢些積蓄頗為不易,也難怪她會心疼。隻是那劉派的畫……聶沛涵猜測是她掛牌之日,臣暄相贈的那一幅。


    她究竟是心疼被燒了的畫?還是惦記那贈畫的人?聶沛涵瞧著鸞夙的惋惜麵色,勉強笑道:“是我的錯,迴頭到了南熙便補給你。”


    鸞夙緩緩搖了搖頭:“有些東西是補不迴來的……好比記憶。”她口中如此說著,已有些哽咽之意,隻因這一句話,恰好是他們彼此之間那段兒時情誼的一個血淋淋寫照。


    聶沛涵卻是會錯了意,耳中聽聞鸞夙的哽咽,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得沉默起來。


    豈知鸞夙又忍下哭意,還有一問:“昨夜在秋風渡口,慕王是早有安排漕幫的人來接應吧?”


    “我總得做了萬全準備。”聶沛涵承認。


    “所以慕王對聶沛鴻說的那些話,甚至不惜讓我惹怒他,都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


    “有時你太敏感,也太聰明,會讓人措手不及。”聶沛涵如是迴答。


    鸞夙聞言冷冷一笑:“倘若漕幫的人不來,慕王可有把握安然離開?”


    “有,”他索性全部認下,“隻是舍不得那十來艘船貨。”聶沛涵不喜歡騙人,尤其眼前這女人也算救過他的性命。


    事到如今鸞夙已再無可問,隻低低自嘲道:“原來是我多此一舉了。即便我不出手相助,慕王也能全身而退……”


    聶沛涵聞言眉頭微蹙,這女人怎會這樣想?難道當時的危急情況是假的嗎?縱然此事的確是在他掌控之中,但人無完人,他又豈能沒有半分失算?


    昨夜有人將火把投擲到馬車之上,便是他的失算之處。


    聶沛涵不禁大為懊惱,然而那份與生俱來的驕傲卻令他終是沉默以對,不願開口解釋。


    他從不怕被人誤會。


    此時但見鸞夙已反身側躺在榻上,背對聶沛涵,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冷意:“勞煩慕王替我關門。”


    聶沛涵心底沉了一沉,默然轉身出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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