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夙是被一陣藥味熏醒的。她平素甚少得病,連微恙也無,最怕聞見古怪藥味。此刻那一股子衝天之氣撲鼻而來,終是教她悠悠轉醒,腦中雖仍舊昏昏沉沉,卻也算是恢複了意識。


    鸞夙睜開雙眸瞧了瞧,發現自己此刻身在一張榻上。她想了片刻,才憶起自己經曆過的事。喉頭和腦後仍有隱隱生疼之感,唇上好似也有刺痛,她想要開口出聲,嗓子卻喑啞得說不出話來。


    “醒了?”此時卻見一個邪魅容顏映入眼簾,手中還端著個藥碗道:“既然醒了,恰好起來喝藥吧。”


    鸞夙強撐著力氣起了身,靠在榻上卻發現自己僅著中衣,一時間羞赧不已,雙手抱臂秀眉微蹙。


    聶沛涵見狀,卻是譏諷道:“怎麽?你從前洗澡都被我瞧遍了,如今穿著衣服還怕什麽?”言罷又將手中的藥碗端到鸞夙麵前:“郇明下手狠了些,這是活血的藥,趁熱喝了吧。”


    再次聞見那撲鼻而來的難聞藥味,鸞夙下意識的將頭扭到一側,以示拒絕。聶沛涵見她這副模樣,麵色瞬間沉了下來,語氣頗不耐煩地問道:“難道要我喂你嗎?”


    鸞夙忙伸手接過藥碗,捏著鼻子喝了幾口。


    聶沛涵這才麵色稍霽,又嘲諷道:“從前連怡紅閣後院都走不出去,如今還妄想破解鬧靜園的奇門遁甲?”


    他瞧見鸞夙聞言後長睫微動,麵上隱有懼意,又稍稍斂了口氣:“如今你可知曉,不是誰都會憐香惜玉,如我這般優待你了?”


    不知為何,聽聞聶沛涵此言,鸞夙頓感鼻尖酸澀。她捏著鼻子一口氣將餘下的藥喝完,將空碗遞迴給聶沛涵,才施手撫上係在脖頸上的白紗,心中不知做何滋味。


    明明是她受製於他,被他牽連,此刻自己卻為何會對他產生感激之意?好似已將他視為救命恩人?鸞夙隻覺十分迷惑,弄不清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


    聶沛涵接過鸞夙遞過來的空碗,隨手放在榻前案頭之上,又道:“讓本王親自照拂病榻的,除本王母妃之外,你可是頭一個。”言罷又不知從何處取過一個小小膏盒,歎道:“好人做到底,伸直脖子過來上藥。”


    鸞夙再次撫了撫自己已纏著白紗的脖頸,以為聶沛涵要給自己換藥。豈知她側身傾斜到聶沛涵身邊時,卻忽見他右手食指從盒子中剜出一指藥膏,作勢便朝她唇上塗去。


    鸞夙在嘴唇被聶沛涵碰上的一瞬間,不由自主地將身子往後一傾,脖頸也順勢收了迴去。聶沛涵沾著藥膏的指頭在空中點了個空,不過停頓片刻,又不耐煩道:“你的嘴被匕首劃破了,還是要自己上藥?”


    鸞夙畏懼於聶沛涵的氣勢,隻得再次將身子微傾,誠惶誠恐地“享受”被南熙慕王殿下親自上藥的福分。鸞夙隻覺唇邊微涼,一根削長手指已在自己唇上逡巡片刻,又緩緩撤離。


    自始自終,聶沛涵做此舉都是麵無表情,唯有深如幽潭的眸光中透出了半點謹慎仔細。


    鸞夙此時再也無法忍住,眼淚嘩嘩而出,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哭些什麽,隻覺內心感慨得緊,倘若不發泄一番,便會憋出一場大病。


    “你哭什麽?”聶沛涵語中帶些困惑不解之意。


    鸞夙並不迴話,隻放聲哭自己的,哭了半晌,覺得好似嗓子也清亮了些,不似方才那般喑啞。她扯過被角擦拭著麵上淚痕,抽噎道:“為何要救我?”


    聶沛涵冷笑出聲:“我不過是不喜歡受製於人,處於被動之中,並不是非救你不可。”


    鸞夙啜泣著看了聶沛涵一眼,仍舊扯著濕潤的被角不願放手。聶沛涵瞧著她這番可憐兮兮的模樣,終是搖頭歎笑:“若說你笨,也是個伶牙俐齒、頗有膽識才情的女子;若說你聰明,人情世故卻半點不通。”


    他不自覺伸手拭去鸞夙眼角淚痕,又低頭看了看隱帶濕意的手指半晌,才緩緩評價道:“也不知你究竟算是精明還是蠢……”


    鸞夙聞言再抽噎了一番,吸了吸鼻子道:“慕王殿下放過我成嗎?”


    “不成。”聶沛涵立刻迴道。


    鸞夙撫過自己隱痛的後腦:“明明說好保我毫發無傷的,如今頭發都快被人扯掉完了。”


    “怪誰?”聶沛涵語帶嘲弄。


    鸞夙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隻得岔開話頭,再問道:“我昏睡了多久?”


    “兩天一夜。”聶沛涵迴道:“已是打亂了我的計劃……你身子真弱。”


    鸞夙聞言立時蹙眉,正欲反駁,卻聽聶沛涵又問道:“你究竟在鬧靜園裏看到聽到了什麽?竟惹得郇明要割你的舌頭?”


    鸞夙垂眸搖頭:“沒什麽。”


    聶沛涵也不勉強:“郇明如今人已不在鬧靜園,他逃了。”


    “逃了?那……”鸞夙原本想問那些墳塋怎麽辦,然而隻說出一個“那”字卻忽然發現自己失言,便隨即又住了口。不過她已能料到,聶沛涵定會派人迴那園子查看,淩府墳塋之事大約也瞞不過他。


    但至少不能讓他從自己口中聽說此事。


    “他那座園子頗有蹊蹺,也虧他舍得扔下。不過我今次來北熙是以賀壽為名,行程緊湊,實是無暇細究那園子的事。”聶沛涵淡淡道:“唯有日後再說了。”


    鸞夙揉了揉有些哭腫的雙眼,隻覺腦中又是一片空白。


    聶沛涵見狀,起身吹熄了案上的蠟燭,又道:“今日天色已晚,還是歇在此地,你早些將養,明日一早上路。”


    他就黑走到客房門前,正欲打開門栓,卻忽然停下動作,在夜色之中隱帶笑意,道:“忘了告訴你,你脖子上的藥是郎中家媳婦為你敷的,衣裳亦是她給你換的。”


    “你誆我?”鸞夙聞言立時蹙眉斥責。


    “我何時承認是我給你換的衣裳?我隻說你從前洗澡已被我看過,大可不必如此羞赧。”聶沛涵語帶調侃,再道:“郎中的兒媳婦便住你西側,這兩日都是她給你煎藥喂藥、擦身盥洗。有事你可招唿她。”言罷已推門而出。


    鸞夙再次揉了揉眼睛,握著那被自己眼淚浸濕的被角,再次躺了下來。


    屋內漆黑如墨,窗外夜色深沉,可這一次,鸞夙已是毫無睡意……


    *****


    翌日清晨,鸞夙頂著憔悴麵色上了馬車,聶沛涵瞥了一眼,道:“怎得越來越難看了?”


    自然是越來越難看的!想她鸞夙貴為黎都花魁,從前在聞香苑裏是好吃好喝將養著,胭脂水粉伺候著,錦緞綾羅穿戴著,粗使丫鬟侍奉著。再看如今,卻是食欲不振將養著,素麵朝天伺候著,尋常布衣穿戴著,慕王跟前提心吊膽著……


    她又如何能越變越好看了?若要比起憐香惜玉、與女人相處的功夫,他聶沛涵當真差了臣暄太遠太遠。


    但這話她腹誹一番便算了,自然不能教聶沛涵聽到,於是隻得垂眸自嘲道:“受製於人,難免失了顏色。”


    “倒是本王虧待你了。”聶沛涵冷冷一笑,不再與鸞夙說話,轉而對外頭駕車的馮飛囑咐道:“啟程吧,天黑之前務必趕到秋風渡。”


    車外馮飛聲如洪鍾迴稟了一聲“是”,便甩著鞭子趕起馬車來。鸞夙感到車子搖搖晃晃起了步,便對聶沛涵道:“為著小女子的容顏不至於汙了殿下雙眼,還請殿下閉目養神吧。”


    聶沛涵嘴角微微抽動,不知是想笑還是想要說話,然而他終是兀自閉上雙眼,沒有做聲。鸞夙見他今日十分配合,便也閉目養起神來。


    馬車轆轆而行,似是比前幾日都駛得快了些,待到中午,三人草草用了飯,馮飛又不知從哪裏買了兩匹膘肥大馬迴來,將原先駕車的馬匹都換了下來。


    新換的兩匹馬更為能跑,鸞夙再坐上車中,直感到速度快得有些心慌,但卻不甚顛簸,可見乃是兩匹良駒。


    如此又趕了三個時辰的路程,眼看著天色漸入黃昏,離秋風渡隻剩十餘裏地,鸞夙盤算著今日午夜之前定能趕到,不禁對這兩匹馬讚道:“這馬當真善跑。”


    聶沛涵瞥了鸞夙一眼:“自然是挑能跑的,為著你的傷勢已耽擱了兩日,今日若到不了秋風渡,這事便難辦了。”


    話雖如此說,鸞夙卻不見聶沛涵麵上有任何躊躇之色,仍是不緊不慢。她見狀不禁撇了撇嘴:“有何難辦?慕王殿下急著迴南熙?”


    “我大哥快到秋風渡了。”聶沛涵隻淡淡答了這一句。


    聶沛涵的大哥?不就是聶沛鴻嗎?鸞夙對南熙宮廷及政事不大了解,隻知統盛皇帝共有九名子嗣,而聶沛涵是其第七子,亦是冊封親王最早的一位皇子。但他的大哥聶沛鴻究竟是誰,與聶沛涵的關係又如何,鸞夙卻並未聽說過。


    聶沛涵到底是想趕去秋風渡見他大哥聶沛鴻一麵?還是想趕在聶沛鴻抵達秋風渡之前避開相見?鸞夙在心中暗自思索著。


    “你想問什麽便問吧。”此時但聽聶沛涵忽然說了這一句,打斷了鸞夙的思路。


    這是個人精嗎?還是會讀心術?怎得自己想些什麽他都知道?鸞夙發覺自己越發畏懼聶沛涵,亦不想過問他太多的私事,於是迴道:“南熙皇家之事,我一北熙平民女子,還是不知道為好。”


    聶沛涵聞言又瞥了鸞夙一眼:“我隻說讓你問,卻又沒說我一定會答。”


    鸞夙雖隻與聶沛涵相處了幾天,卻已對他這番揶揄頗為習慣了,聽聞她此言也不見生氣,隻哼道:“所以我索性不問,隻因問了你也不會對我說。”


    “其實你若想問什麽,日後大可去問臣暄。我的事,他都知道。”聶沛涵淡淡以迴。


    這一句“日後大可去問臣暄”實在很有深意,至少能證明聶沛涵的確願意放她迴北熙,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鸞夙不禁心中一喜,語氣也緩了幾分,再問:“你的事都對世子說了?”


    “他猜的。”


    “他能猜得準?”


    “八九不離十。”


    鸞夙不再多問,隻覺聶沛涵說起臣暄的語氣,頗為曖昧。試想臣暄與他一南一北,又為何能猜得準他的私事?隻怕還是他自己透露的吧!這番南北相隔的斷袖之情可真是……嘖嘖……


    鸞夙越想越覺得好笑,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心,倘若自己日後再見臣暄,她定要將聶沛涵的事問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聶沛涵為何會性情大變?為何會是個斷袖?他是何時看上臣暄的?他是否向臣暄表白過?


    鸞夙隻覺自己對聶沛涵有千百疑問與好奇,如今雖不敢直接問他本人,日後倒的確可以從臣暄口中打探一二。


    鸞夙正兀自想著,此時馬車卻忽然急刹而停,且停得頗不穩當。鸞夙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往前狠狠踉蹌幾步,幸好被聶沛涵及時拽住一隻胳膊,才沒有栽了跟頭摔下馬車。


    她心神未定地穩了穩身形,正待相問馮飛為何會急急停車,卻見聶沛涵已變了臉色,低聲在她耳邊囑咐著:“坐著別動。”


    言罷已掀開車簾而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沉鸞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姵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姵璃並收藏沉鸞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