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轔轔向南疾馳,終是趕在日落之前出了鄭城。聶沛涵果然沒有食言,將一個白玉瓷瓶放在了城牆腳下,算是饒過了墜娘的性命。


    時值深秋,萬物肅殺,周遭的寂寥顏色皆被簾帳隔離在馬車之外,可鸞夙仍舊感到一陣蕭條寒意。


    “你當真是聶沛涵?”她眼見鄭城越來越遠,聶沛涵卻一直閉目養神、不發一語,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聶沛涵並未睜眼,仍正襟坐在馬車之內,淡然迴道:“姑娘不信?”


    鸞夙險些便要將自己的真實身份脫口而出,然她沉吟須臾,還是忍住了。雖說這黑衣公子並無必要欺騙自己,可單憑他一麵之詞,她還是無法全然相信他便是聶沛涵。焉知他不是假借南熙七皇子之名,想要引起兩國糾葛?畢竟慕王聶沛涵乃是南熙數一數二的驍勇名將,與北熙鎮國王府敵對交鋒,天下皆知。倘若他有心欺瞞、挑撥離間,將擄劫之事嫁禍給南熙,也許便會換來兩國一場兵戎相見。


    再者墜娘從前並未見過聶沛涵本人,這黑衣公子也知曉臣暄並沒有將他的真實身份告訴自己。於情於理,他都有動機隱瞞身份。鸞夙不禁想起他在黎都城原香寺內那一番“憑吊故人”之語,雖說如今想來那話中之意已表明他是聶沛涵不假,但她還是要小心行事。


    鸞夙在心底暗暗盤算,暴露自己是淩恪遺孤的代價實在太大,且不說聶沛涵是否還記得淩芸,單就這黑衣公子如今所表露出的種種手段而言,已與她童年時的印象大相徑庭。在沒有切實證據能證實黑衣公子就是聶沛涵之前,她不能冒這個險。


    她決定繼續保持緘默。


    鸞夙從沉吟之中迴過神來,餘光卻瞥見聶沛涵業已睜開雙眼瞧著自己。她亦毫不示弱迴看於他,再問道:“我如何得知你的身份是真是假?”


    聶沛涵挑眉:“本王為何要騙你?你若想求證,兩月之後便知真假。”


    “兩月之後?”鸞夙蹙眉:“這是何意?”


    “兩月之後,便可迴到本王封邑。”聶沛涵噙笑迴道。


    “你要帶我去南熙?!”鸞夙驚唿出聲:“你到底想做什麽?”


    聶沛涵笑意不變:“姑娘放心,本王不過是與世子有約,怕他食言,是以暫且將你請去南熙做客。待世子踐約迴應,本王自會放你離去,保你毫發無傷。”


    原來他是想故技重施,再次上演當日浴中擄劫自己的戲碼,隻為要臣暄一個明確的迴應。如此一想,鸞夙倒也寬了幾分心,至少確定了自己並無性命之憂。再者這黑衣公子倘若當真想對自己不利,那日在聞香苑擄劫自己時多的是機會下手,又何須等到現在?


    鸞夙漸漸放下心來,謹慎再問:“當真保我毫發無傷?”


    “隻要你不再自行削發。”聶沛涵語中微帶嘲諷之意。


    是了,倘若他不提,鸞夙險些便要忘了,十日前為了做戲逼真,自己曾在原歧麵前削發斷情,以示決絕。也不知那縷頭發臣暄是如何處置了。鸞夙不自覺捋過耳後那一縷斷發之處,隻覺與臣暄相識至今所經曆的種種,好似皆是一場迷夢。


    聶沛涵見鸞夙兀自撫著秀發出神,又嘲諷道:“你倒是與臣暄‘鶼鰈情深’。”


    鸞夙自然聽出聶沛涵話中之意,她與臣暄並非夫妻,又何來鶼鰈情深呢?鸞夙遂自嘲地笑了笑:“公子的算盤打錯了,我與鎮國王世子不過是做戲一場,他若有心食言毀約,隻怕公子擒了我也無甚用處。”在沒有確定他的真實身份之前,她堅持喚他“公子”。


    聶沛涵倒是對鸞夙的稱唿不甚在意,而且他覺得行走在外,鸞夙稱他“公子”遠比“慕王殿下”來得安全。他聽聞鸞夙此言,隻淡淡迴道:“無妨,即便臣暄對你不上心,他也該知曉本王此舉意圖,算是對他做個警醒。”


    鸞夙聞言又問道:“公子可否告知我,你與世子的約定究竟是什麽?期限又是多久?”


    “為期三年。”聶沛涵自動略去了第一個問題。


    “三年!你要將我脅為人質三年?”鸞夙再次驚唿:“以我一個弱質女流為人質脅迫他人,公子難道不怕天下人在背後說你閑話?”


    “不怕,”聶沛涵悠悠一笑,“鸞夙姑娘膽色過人、俠肝義膽、不讓須眉,又怎會是弱質女流了?”


    鸞夙頓時被噎得語塞。


    聶沛涵見狀又笑道:“你且寬心,隻要臣暄有所迴應,本王自會放你離去。”他再次瞥了鸞夙一眼,歎道:“將你這等不省心的女子放在身邊,本王也頭痛得緊。”


    鸞夙輕哼一聲,咬牙道:“既然公子你不放心世子,當初又何必多此一舉,助他逃出黎都呢!”言罷又立刻恍然,遂曖昧笑道:“哦!你是對他又愛又恨又不放心。”


    “你說什麽?”聶沛涵立時變了臉色。他生性向來寡言,然每每說話卻頗為犀利,今次已算是破天荒地迴答了鸞夙的種種問題,早已有些不耐煩。此刻他再聽鸞夙此言,麵上已露出狠戾之色,更襯得那絕世容顏魅惑誘人,深不可測。


    鸞夙不禁打了個寒顫,連忙擺手:“沒什麽,沒什麽。”


    聶沛涵又看了鸞夙一眼,這才麵色稍緩,再次閉目養神起來。


    鸞夙見狀暗自放下懸著的心,就著越發昏暗的天色盯著聶沛涵看了半晌,仍舊無法將眼前這張危險俊顏與少年時期的聶沛涵聯想在一起。她在心底微微歎了口氣,又百無聊賴掀起車簾向外看去。但見車外夕陽已落,天色漸晚,道路兩旁隱約可見闌珊燈火。


    原來馬車並不是在驛道之上行駛,而是入了一座小鎮。鸞夙再將身子探出一些,正欲瞧瞧鎮上景色,卻忽覺一陣涼風襲進了脖頸之中,忙又將車簾放下,坐迴車內。


    鸞夙剛坐定身子,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但聽外頭駕車的青年撩起車簾,恭謹道:“殿下,咱們到了。”


    聶沛涵這才睜開幽幽黑眸,對著鸞夙道:“下車。”


    鸞夙自在怡紅閣後院見過聶沛涵一麵之後,一直對他存有懼意,此刻聽他冷冷撂下“下車”二字,哪敢耽擱,連忙捏著包袱走到車頭,一把甩開駕車青年欲接應她的左手,獨自跳下馬車。


    眼前是一座客棧,鸞夙抬首看去,隻見客棧門頭上掛著四個燈籠,串成一串,每個燈籠上分別寫著一個大字,合起來便是“悅來客棧”。


    又是一家悅來客棧嗬!難道是鄭城的分店?鸞夙迴首再看馬車,卻恰好瞧見聶沛涵從車上下來,他好似是會讀心術一般,對她似笑非笑道:“北熙境內,叫做‘悅來客棧’的何止百家。”


    這一句話已經表明,他是從鸞夙進入鄭城的悅來客棧起便開始留意了。如此推算,臣暄在鄭城的那個據點也已經暴露了。鸞夙隱隱有些擔憂,隻盼臣暄在得知自己被擄劫之後,會敏感一些,將據點轉移到別處。


    如此一分神,聶沛涵已率先步入客棧之內,鸞夙跟在他身後,忽聽得一直駕車的青年主動自報家門:“在下馮飛,這一路上辛苦姑娘了。”


    鸞夙冷冷迴笑:“你也知道我辛苦了?”言罷已兀自邁入客棧之內,再次拂了馮飛的麵子。


    鸞夙跟著聶沛涵上了客棧二樓,見他停在了一間客房門前。聶沛涵雙手背負身後,微抬下頜示意鸞夙:“你住這間。”這動作明明十分尋常,可是教他做來卻如此的風流好看。


    鸞夙依言推開房門,探首入內瞧了瞧,是一間上房,倒也幹淨整潔。她這才又迴過身看向聶沛涵,問道:“那你呢?”


    隻見聶沛涵再次輕抬下頜,眸光卻是看向鸞夙東側的客房。


    原來他住在自己隔壁,鸞夙正待開口,此刻又見馮飛也上了樓來,站定在鸞夙西側的客房門前,拱手對聶沛涵稟道:“酒菜已備下了。”


    鸞夙立時反應過來,原來這三間客房並開,聶沛涵住在東側,馮飛住在西側,恰好是將她夾在中間。,雖說自己出身青樓,對男女之妨並不甚在意,可她還是覺得這樣安排有些不大妥當。


    鸞夙不禁秀眉微蹙,此時卻聽聶沛涵冷冷一嘲:“我早對你說過,我對臣暄的女人不感興趣。”


    他又知曉自己在想什麽!鸞夙不禁背脊發麻,然而轉念一想,這一句話卻也算是提醒了她,眼前這黑衣公子,暫且不論他是不是聶沛涵,但他卻千真萬確是個斷袖!鸞夙心中長舒一口氣,麵上卻強自否認道:“我有說什麽嗎?公子未免多慮了。”言罷便捏了包袱欲進自己房內。


    “收拾妥當便下來用飯。”鸞夙腳步微頓,又聽聶沛涵在自己身後道。她並未迴話,隻沉著臉轉身將房門關上,生生瞧著聶沛涵那張邪魅容顏被漸漸阻隔在房門之外。


    鸞夙將房門關閉之後,立刻將包袱放到案上,四處查看房內布局。這一路上她已仔細分析過,雖說那黑衣公子自稱是聶沛涵,但她心中仍舊不能信服,遑論還要跟著他去南熙為質,前途未卜、生死不明。鸞夙自覺最好的法子便是逃迴鄭城,至少要向臣暄問清這黑衣公子的真實身份才是首要。


    鸞夙一邊想著,一邊打量著客房之內。這悅來客棧的上房倒還帶著一扇窗戶,這個發現令鸞夙相當驚喜。她連忙推開窗戶向外眺去,但見柔軟月色映著淋漓波光,還隱隱能聽聞傾瀉水聲,卻原來這窗下竟是一個渡口。


    鸞夙的心霎時涼了半截,想要跳窗逃走的心思也隻得暫且放下,再尋時機。她剛將窗戶關上,便聽見房門又被人輕叩一聲,聶沛涵的隨侍馮飛已在門外客氣道:“姑娘,請下樓吃飯。”


    “催什麽催!”自己既受了聶沛涵的鉗製,自然要尋個發火對象。鸞夙打開房門,黑著臉道:“催命鬼嗎?”說著又是冷哼一聲,下了樓去。


    樓梯口處,已有個小二畢恭畢敬地相迎:“姑娘,雅間有請。”


    在外頭吃個飯還瞎講究,坐什麽雅間。鸞夙在心裏兀自嘀咕著,還是順著小二的指引走到了雅間門前。她剛推開門,卻一眼瞥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姿也在座上,不禁驚唿反問:“怎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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