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暄隻在鄭城逗留了不到兩個時辰,便又趕赴邊關去與鎮國王臣往會合了。臨行之前,鸞夙將朗星托付給臣暄照料,希望朗星能入鎮國王父子麾下,習得兵法,馳騁沙場,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朗星自然是萬般不舍與鸞夙分開,但鸞夙卻知曉他心中所願。朗星自小在脂粉堆裏長大,又是反串女旦,心性難免小家子氣。這樣好的苗子,不應讓他伴著自己就此埋沒。鸞夙相信在臣暄的指教之下,朗星定會迅速成長,武功兵法、為人處事,甚至男兒氣概,皆會大有裨益。


    臣暄並未拒絕她的請求,朗星亦就此追隨臣暄而去。鸞夙一直將他二人送出城外,才在鄭掌櫃的陪同下徑直去了臣暄為她安排的住處。


    一路上,鄭掌櫃細細向鸞夙介紹著鄭城的風土人情,時辰倒也過得極快。待到了地方,天色已近黃昏時分。


    眼前是一座時分別致的院落,從外頭看門麵不大,但屋瓦房梁皆雕工精美,院內還隱隱可見一些樹枝露出外牆,也不知是什麽樹種,深秋時節還能翠翠生生,看著便令人心情愉悅。


    鄭掌櫃從袖中取過地契和鑰匙,奉至鸞夙手中:“此處乃是世子殿下親自選定的,因著他身份多有不便,才遣了我出麵買下。如今便將這地契交予姑娘了。”言罷又將鸞夙的包袱從車內取出,交給她道:“世子擔心姑娘人生地不熟,特意遣了一人前來照顧姑娘的起居,如今她人已在屋內。我就不陪著姑娘進去了,客棧的生意還得看顧著。”


    鸞夙點點頭:“多謝鄭掌櫃。”


    鄭掌櫃又朝鸞夙拱手告辭,便上了馬車,調頭返迴了悅來客棧。


    鸞夙一直目送鄭掌櫃離去,才轉身推開了院門。她施施然進了院子,邊走邊向四處望去,這院落雖然不大,但小橋流水一應俱全,更不乏花草樹木輔以點綴,瞧著甚是精巧別致。


    鸞夙越發喜歡這院子,掂著包袱立在池塘旁邊,俯首看著水中錦鯉。此時忽聽一個溫婉熟悉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鸞夙,好久不見了。”


    鸞夙循聲望去,頗感意外,立時驚唿出聲:“墜姨!”


    說話之人正是從前聞香苑的老鴇,傳聞中已脫籍從良嫁作商人婦的容墜。鸞夙瞧著她朝自己款步走來,大為驚奇:“墜姨不是脫籍嫁人了嗎?怎會在此?”


    墜娘淡淡一笑:“不過是哄弄旁人的托辭罷了。是我做錯了事,惹得世子責難,才從聞香苑抽身。”


    鸞夙聞言不由沉吟:“做錯了事?墜姨做錯了什麽事?”她在心中細細迴想著,墜娘離開聞香苑,她正值大病之時。當時她日日臥在隱寂樓內將養,並不知墜娘脫籍之事,待到自己身子大好,墜娘已然不告而別,當時她還曾有些怨言……卻原來這當中是有隱情的。


    鸞夙不禁十分好奇,為何臣暄不將墜娘離開的真實情由告知她呢?難道當時以他們之間的“盟友”關係,還不足以讓他信任自己嗎?再者既然臣暄已將墜娘逐了出去,又為何要安排她來鄭城照拂自己?


    鸞夙越想越是想不通,秀眉微蹙再向墜娘問道:“世子為何讓墜姨來此?”


    墜娘輕歎一聲:“你莫要再問了,左右是我做錯了事,再者年紀也越發大了,世子見我掌管聞香苑力不從心,才讓我卸了擔子。他原意是重賞我一筆,讓我告老還鄉,是我執意將功贖罪,世子才讓我來此處的。”


    鸞夙見墜娘並不願提起她所犯下的錯誤,便沒有繼續追問。墜娘為鎮國王府效力二十餘年,更一手建立了聞香苑,為臣暄父子刺探黎都情報,可如今隻因做錯一件事,卻遭到“驅逐”。到了墜娘這個年紀,又是無兒無女,讓她離開鎮國王府,也算是再不相問她的死活了。


    如此一想,鸞夙隻覺臣暄很是薄情,不禁輕輕喟歎:“我還當真以為墜姨覓得良人了。”


    墜娘自嘲地笑了笑:“我這一生混跡風月場中,哪裏能得到知心人呢?如今到了這個年歲,也不奢望了,能在鎮國王府內善終,便已算是餘生之願。”


    鸞夙又是一歎:“世子忒不厚道。”


    “為人家奴,做錯了事,理應受罰。如今能得世子寬恕,派我來鄭城照顧於你,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墜娘看向鸞夙,麵露欣慰笑容:“鸞夙,世子如此待你,我很替你歡喜。”


    鸞夙麵上一紅,連忙解釋:“墜姨會錯意了。我與世子……並不如您想得那樣。”


    “我想得哪樣?”墜娘反笑道:“世子憐惜你,尊重你,這些我都知道。鸞夙,你可知道我此來鄭城時,世子對我說了什麽?”


    鸞夙眨了眨眼,表示願聞其詳。


    墜姨這才笑了笑,也不賣關子:“往後鸞夙便是你的主子了。”


    “啊?”鸞夙頗為意外:“他當真這樣說?”


    墜姨點頭:“千真萬確。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容墜的主子了。”


    從先在聞香苑裏,自己得墜娘悉心教習,算是在她手下“討生活”。不曾想有朝一日,她們的身份竟然對調了。鸞夙一時間感慨萬千,對墜娘道:“莫要說什麽主仆了,墜姨於我有大恩,以後咱們便互相扶持吧!”


    墜娘聞言含笑道:“好。”


    然而這個“好”字剛一出口,墜娘卻又忽然變了臉色,看向院落正門方向,喝問道:“什麽人?”說著已推了鸞夙一把,空手接過一隻飛鏢。那姿勢瞬間而出,英姿颯爽,竟是一個練家子!


    原來墜娘還會功夫。鸞夙踉蹌幾步,站穩之後又向四周環顧,並未察覺院子裏有任何異常。她正待詢問墜娘手中的飛鏢是從何而來,卻見院門“吱呀”一聲突然大開,一輛低調尋常的馬車立時映入眼簾之中,車前還坐著一名冷肅的青年,充當著車夫。


    鸞夙霎時緊張起來,耳中聽得墜娘冷冷相問:“閣下是何人?尋到我這小門小戶,有何貴幹?”


    車內之人並未做聲,車前的青年也不下車,隻坐在車上拱手道:“我家主公仰慕鸞夙姑娘風采,想請姑娘前往一聚。”


    “閣下尋錯地方了,這裏沒有叫‘鸞夙’的姑娘,隻有我母女二人相依為命。”墜娘邊說,邊對著鸞夙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進屋。


    鸞夙不敢耽擱,連忙往屋內小跑,剛跑了兩步,卻聽院外馬車之上又響起另一個聲音:“墜娘從前便對鸞夙姑娘多加照顧,這情分當真深厚啊。”


    鸞夙聞言腳下一頓,這聲音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魅惑,直教她聽得毛骨悚然。鸞夙連忙迴轉身去,朝著院外的馬車問道:“是你?”


    “姑娘好耳力。”這一次的聲音,是來自馬車之內。


    當真是他!是那姿容絕世的黑衣公子!鸞夙不禁蹙眉:“公子怎會在此?”


    “在下若說專為姑娘而來,你可相信?”聶沛涵在車內緩緩迴道。


    鸞夙沉吟須臾,並未迴話,隻對墜娘道:“墜姨莫怕,這公子是世子的朋友,此次世子能安然逃出黎都,也是得他襄助。”


    墜娘麵上仍是謹慎神色:“我從不知曉有此一人,世子臨行前也沒有對我囑咐過。他是何人?”


    鸞夙搖了搖頭:“我亦不知曉他的身份。”


    墜娘麵上閃過一絲驚疑,忙轉向院外問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南熙聶沛涵。”車內淡淡吟出五個字。


    “聶沛涵!”鸞夙與墜娘異口同聲驚唿出來。


    “你是聶沛涵?”鸞夙難以克製自己心中的激動之意,率先反問出聲。


    “哦?臣暄還沒告訴你嗎?”車內之人顯然也有些意外。


    “你是聶沛涵……”鸞夙隻覺自己的心已快要跳出來,經年前的兒時情誼刹那浮現在腦海之中。隻是她沒有想到,從前待她十分照拂的溫厚少年,如今已長成這般魅惑且深不可測的絕世男子。


    少年時的聶沛涵,與如今鸞夙所認識的黑衣公子,無論相貌性情,皆已大不相同。鸞夙一時之間感慨萬千,人都是會變的,自己不也從相府千金變成黎都名妓了嗎?隻是她不能確定,當初的涵哥哥如今可還記得淩芸?


    “原來是南熙慕王殿下。”墜娘見鸞夙沉默,便接過話茬道:“世子如今已不在鄭城,殿下還是請迴吧。”


    “墜娘的忘性竟這樣大,本王方才已表明來意,這一趟是專程為鸞夙姑娘而來。”車內之人淡淡道:“我勸墜娘還是莫要徒勞了,那鏢上淬了毒,你且看看自己執鏢的手。”


    墜娘聞言心中一蹬,低眉便看到自己右手之上已隱隱發黑,正是中毒跡象。


    鸞夙見狀更是大驚,忙對聶沛涵道:“你跟蹤我……”


    “本王若想找一個人,便有千般手段。跟蹤一法,乃是下下之選。”


    鸞夙立時反應過來:“是那枚掛墜!”


    “鸞夙姑娘果然冰雪聰明,難怪為鎮國王世子鍾愛若斯。”車內的聶沛涵語中隱帶笑意。


    鸞夙的心立刻涼了。原來當真是那個掛件有問題。她將十日前聶沛涵在聞香苑中贈予自己的繡鞋掛墜從腰間取出,放在手中細細端詳。虧得當時她還覺得這掛墜隱帶香氣,與眾不同,卻原來是作為追蹤之用!


    眼前馬車內的黑衣公子,她已與他打過數次交道。不得不說,此人與她印象中所認識的涵哥哥已相去甚遠了。


    鸞夙慨歎一聲:“慕王心思周密,黃雀在後,當真是讓人佩服至極。”她瞧了瞧墜姨已是盡黑的右手,再道:“慕王是前來尋我的,還請高抬貴手,放過不相幹之人。”


    “此毒極為常見,隻是發作得厲害。相信以墜娘的手段,定能尋出解毒之法。不過要快,待黑氣襲過整條臂膀之後,便是藥石無醫了。”這話中頗帶著幾分勝券在握的威脅之意。


    馬車內的聲音分明淡然又魅惑,然而聽在鸞夙耳中,卻是字字狠戾,有如劇毒。鸞夙又看了看墜娘,無論她對墜娘的感情是愛是恨,墜娘到底教養了她八年,她又豈能看著她送死?


    鸞夙不禁感歎著造化弄人,又對墜娘道:“慕王是衝著世子而來……我與慕王乃是故人,必不會有生命之危。墜姨且顧自身,快去解毒吧!”


    此時墜娘喉頭已隱有腥甜之意,卻仍自強撐:“倘若讓他將你帶走,即便我解了毒,也沒有活路。”


    鸞夙低眉哂笑:“不會的,世子不會這麽心狠。況且……此事半分也怨不得你。”


    她再轉首看向院外的馬車:“我隨慕王走便是了,還請慕王放過墜姨吧。”


    “待本王出城之時,自會將解藥放在南城門城牆之下。”聶沛涵在車內懶洋洋問道:“鸞夙姑娘還要再耽擱嗎?”


    這一招當真毒辣!倘若自己不隨他走,他便會一直等在此處,更不會交出解藥!鸞夙隻怕再耽擱下去墜娘會性命垂危,便捏緊從悅來客棧帶來的包袱,快步朝院外走去。直到走出了院子,車前那青年才撩起簾帳,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鸞夙邁步上了馬車,抬首便瞧見聶沛涵正坐在車內,麵帶魅惑笑容看向她。那邪魅姿容顛倒眾生,鸞夙雖看過幾次,卻仍舊要為之讚歎。


    “一別十日,姑娘可好?”聶沛涵率先問候道。


    “多謝慕王殿下記掛,鸞夙叨擾了。”她尋了一個離他最遠的地方坐定。


    風姿絕世的俊美男子再次朝她報以魅笑,便兀自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鸞夙死死捏著腰間裝有那半枚玉佩的香囊,亦隨之沉默起來。


    獵獵秋風吹得車帳左右輕擺,馬車迎著如血殘陽,一路向南疾馳而去。鸞夙心中無比清明,前方等待著她的,將是一段未知旅程。


    而這動蕩亂世,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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