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一晃三日已過,武威帝原歧的壽宴便在今日。這三日內,鸞夙再未見過臣暄一麵,每日隻聽拂疏說起他的行蹤。好似是南熙來了賀壽賀使,原歧欽點臣暄相陪,才累得他不僅要謀劃出逃之事,還要分神與南熙使者相周旋。


    臣暄白日裏陪著南熙一眾在黎都城內吃喝玩樂,夜裏卻照舊迴到聞香苑歇下,將皇家所賜的那座鎮國王府邸視若無物。然他人雖是迴了聞香苑,卻不是歇在隱寂樓內,而是歇在拂疏的閨房之中。


    這亦是臣暄的計劃之一,鸞夙麵上隻得假裝慘淡之意,將苑內眾人的閑言碎語盡數受下。什麽“百日恩寵時日短”,什麽“不見舊人見新人”,什麽“拂疏枕邊纏世子”……諸如此類的不堪之語,鸞夙在這三日內已聽了許多,且還硬是一反往日性情,並不反駁。


    大約是她平素裏太過牙尖嘴利,又風頭過盛開罪於人,是以此刻她甫一“失寵”,竟惹得一眾冷嘲熱諷,就連丫鬟也服侍得沒有從前稱心了。


    世態炎涼,見風使舵,便是妓院也不例外。


    好在今日便能知曉結局,是生是死,是成是敗,不出三個時辰,立見分曉。原本鸞夙十分緊張不安,生怕事情敗露,然而真到了這攻堅時刻,她卻又出乎尋常地平靜。


    鸞夙將自己關在隱寂樓花廳之內,全副心神排練歌舞,隻等麵見原歧之時,將戲做足全套。眼見卯時已過,辰時將至,聞香苑上上下下皆忙碌起來,原因無他,隻因昨夜拂疏接了鎮國王世子的傳令,今日要在聞香苑內款待貴客。


    貴客究竟是誰,無人知曉。然而既是金主發話,又是拂疏接任以來第一次置辦盛宴,聞香苑自然要做得風風光光。


    這邊廂鸞夙正對鏡梳妝,那邊廂臣暄已與聶沛涵一道入了序央宮,侯在偏殿等待謁見原歧。經過三日“吃喝玩樂”的磨合,如今他二人已默契非常,彼此隻需一個眼神,便已能猜到對方八分心思。


    縱然日後難免兵戎相見、一爭高下,但是如今,兩人尚算盟友,且顧眼前。


    這一份惺惺相惜的默契,實在來得忒巧。臣暄與聶沛涵皆在心中暗歎,若不是彼此立場相悖、終將敵對,他們必會將對方引為知交。


    *****


    因是原歧五十大壽,序央宮上下皆熱鬧非凡。臣暄與聶沛涵侯在偏殿,亦能感受到喜慶氛圍。兩人等得時候不長,原歧已神采奕奕入了殿內,他身上穿著尋常衣物,對臣暄與聶沛涵道:“你們來得倒是早啊。”


    聶沛涵迴笑:“是小王等不及要一探美人了。”


    原歧再看臣暄:“準備得如何?”


    臣暄勉強笑道:“這幾日連夜排了歌舞,但求能入得聖上與慕王的法眼。”


    原歧這才點頭:“朕的身份你可曾泄露?”


    “聖上放心,聞香苑上下隻知是貴客臨門,微臣不說,他們自不會問。這是歡場規矩。”


    “你倒懂得行規。”原歧此言頗為微妙。


    臣暄立時幹笑:“聞香苑在城西,尚需一段路程,聖上可要吩咐起駕?”


    原歧頷首:“微服出宮,不講究許多,這便走吧。”


    三人邊說邊出了序央宮,坐上異常華麗的金頂馬車,一路向聞香苑緩緩駛去。原歧雖說是微服出宮,卻也帶了數十名侍衛護駕。侍衛們皆清一色騎馬而行,前前後後將馬車包圍起來,一行人也算浩浩蕩蕩,走在街上甚是壯觀。


    原歧撩起車簾看向窗外,口中卻是衝著臣暄問道:“聽說你這幾日刻意疏遠那女子?你怎舍得?”


    臣暄頗為尷尬,對原歧迴道:“南熙慕王在此,聖上好歹給微臣留些顏麵。”


    “無妨,”聶沛涵聞言主動笑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小王倒是對鸞夙姑娘更加好奇了。”


    臣暄又是一聲幹笑:“但願不教慕王失望。”


    原歧見兩個年輕人言語之中暗藏刀鋒,不禁再對臣暄笑道:“你不要太過小氣,一個妓女而已,難道南熙堂堂慕王,還會跟你搶人不成?”


    臣暄無奈地搖頭苦笑:“微臣並非此意。聖上有所不知,夙夙的性子最是剛烈。微臣不過是瞧她這幾日排舞辛苦,便在聞香苑的掌事姑娘房中歇了兩晚,豈知她已不樂意至極……微臣隻怕她不知禮數,冒犯了聖上與慕王……”


    聽聞此言,原歧忽然笑個不停,半晌才平複些許,指著臣暄笑道:“你不過是為自己的風流尋個借口吧!你若當真憐惜她排舞辛苦,才更應與她溫存一番,又為何要在別的姑娘屋中歇下?”


    聶沛涵亦附和道:“世子恣意風流,小王很是豔羨。”


    三人一路調侃著臣暄的風流韻事,時候倒也過得極快。待到了聞香苑門前,原歧仍被臣暄與聶沛涵逗得捧腹大笑,就連馬車停下也渾然未覺。皇帝不說下車,太監和侍衛也隻得隨侍在側,何況武威帝向來喜怒無常,眾人皆不敢相請。最終還是聶沛涵提醒了一句:“聖上,聞香苑到了。”


    原歧這才迴過神來下了馬車。他站在聞香苑前打量半晌,道:“一個妓院竟建得如此氣派,想來夜間更為燈火輝煌。”說著已兀自邁步入內,臣暄與聶沛涵等一眾緊隨其後。


    此時但見拂疏已在門前相迎,她見臣暄陪同兩位錦衣之人前來,連忙俯首見禮:“聞香苑掌事拂疏,恭迎貴客臨門。”


    原歧不動聲色瞧了臣暄一眼,臣暄立時會意道:“拂疏不必拘泥,小宴可都布置好了?”


    拂疏掩麵一笑:“隻等貴客入座了。”言罷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引著眾人往廳內而去。


    臣暄刻意走慢一步,欲讓原歧先入堂內。豈知原歧亦是放慢腳步,側首在他耳旁低問:“這便是惹她爭風吃醋的掌事姑娘?”


    臣暄輕咳一聲,算是默認。


    原歧見狀心中明了:“倒也有幾分姿色,滋味如何?”


    這話問得極為露骨,臣暄隻得笑道:“咳咳……各位千秋。”


    “哪個才是你心頭所好?”原歧仍不打算放過臣暄,依舊咄咄調侃:“這掌事姑娘媚骨天成,又是聞香苑之首,想來床上功夫定然銷魂……也難怪你一連幾夜流連於此,怠慢了黎都第一美人。”


    臣暄被原歧問得難以招架,連忙拱手求饒,又兀自打量了堂內一番,對拂疏讚道:“你的動作倒是真快,不過兩三日功夫,這堂內已煥然一新。”


    拂疏淺笑一聲迴道:“世子吩咐,豈能怠慢?”說著已從丫鬟手中端過茶盞,道:“這是拂疏親手煮的茶,還望幾位貴客品鑒。”


    拂疏將茶盞一一奉至三人手中,又命丫鬟給侍從們遞了杯子。原歧端了茶杯在手,才對臣暄徐徐笑道:“這掌事姑娘長袖善舞,難怪為你鍾愛。”


    臣暄今日已三番五次被原歧調侃,早已知趣不言,生生受下。反倒是一直未言的聶沛涵忽然噙笑出聲,也不顧拂疏在場,公然道:“今日端了這茶盞在手,倒教在下想起了鸞夙姑娘的‘茶事九編’一論。鸞夙姑娘既能侃侃而談,想來亦是精通茶道。”這一次,聶沛涵刻意將自稱換成“在下”,隱去了自己姓甚名誰。


    聶沛涵這一番話說得極不客氣,表麵看似拂了聞香苑掌事拂疏的麵子,暗地裏卻也拂了臣暄的顏麵。眾人不由望向臣暄,但見這位鎮國王世子麵色如常,隻兀自淡定喝茶,倒是拂疏麵上一紅,低眉笑道:“這位公子說得極是,鸞夙如今豔冠群芳,乃是我聞香苑花魁,這等煮茶的粗活又豈會輕易沾手了?”


    不過一句話,已將尷尬之意化解開來。


    此時拂疏已恢複了如常神色,又是嫣然一笑道:“鸞夙已在置備妝容,各位貴客且先品菜喝酒,賞些旁的歌舞吧。”


    此話甫畢,聶沛涵卻已搖頭輕歎:“欲見美人一麵,當真是難。”


    拂疏聞言,再對聶沛涵笑道:“貴客說得極是,財不外露,寶不外泄,美人亦不能輕易得見。”


    聶沛涵並不再理會拂疏,而是轉首看向臣暄,言語之中不無打趣:“這位拂疏姑娘玲瓏剔透、才思敏捷,世子已然豔福不淺……”這個“已然”二字用得極有深意,言下之意便是說,臣暄有了拂疏,已是豔福不淺,遑論還有鸞夙相伴。


    眾人隻見聶沛涵將酒杯放到案上,又轉對原歧道:“今日侄兒隻為見鸞夙姑娘,既然如今時辰尚早,侄兒還是去四處轉轉,畢竟來一趟黎都實屬不易。”


    因著原歧與聶沛涵身份特殊,二人在車輦內早已商量妥當,對外皆以叔侄相稱。


    原歧見聶沛涵意在鸞夙,亦擔心他會與臣暄相爭,此刻見他欲主動迴避,正中下懷,忙點頭道:“賢侄且去聞香苑內逛逛,待美人前來,再差人喚你。”


    “如此甚好。”聶沛涵向原歧、臣暄拱手請辭,便兀自起身而出。


    甫一離開聞香苑大堂,聶沛涵立刻噙起冷笑。為了今日一舉,臣暄已前後籌謀一載,是成是敗,再有兩個時辰便見分曉。雖說臣暄尚算重諾的君子,然而他二人的約定隻是空口無憑,他終究擔心臣暄會過河拆橋。


    如此一尋思,聶沛涵覺得應當找個掣肘之法,以便時時刻刻提醒臣暄,切莫忘了當日一諾。


    聶沛涵邊想邊往隱寂樓方向走去,他想起自己曾在此擄劫鸞夙,那一番美人出浴之景便霎時浮上眼前。猶記得當日臣暄找上門時,聲色冷冽殺氣騰騰,對鸞夙的緊張之意溢於言表。


    這倒未嚐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嗬!聶沛涵笑意未改,邁步往隱寂樓內款步走去。剛邁入正廳,卻忽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在隔壁低低絮語,聶沛涵自問耳力極佳,便下意識地沉聲傾聽,恰好聽聞那男聲道:“今日申時你便換上這套衣衫,隨我出城。”


    聶沛涵聞言不由好奇,眉峰輕挑轉入隔壁,隻見一麵容俊朗的男子正手執一套男子衣衫,對鸞夙神秘地囑咐著什麽。


    原來臣暄出逃之事尚有旁人知曉。聶沛涵站在窗前有意提醒:“光天化日之下,二位在此議事,難道不怕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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