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入序央宮耽擱的時辰頗久,待臣暄迴到聞香苑時,天色已近申時。他在隱寂樓內尋了一番,並未見到鸞夙蹤影,便喚來平日貼身服侍鸞夙的丫鬟,問道:“夙夙去了何處?”


    丫鬟福了福身,對臣暄恭謹迴道:“稟世子,鸞夙姑娘此刻正在伶院之內,與幾位伶倌排練新曲歌舞。”


    伶院乃是聞香苑眾伶倌的住所,男男女女魚龍混雜,鸞夙去那裏做什麽?臣暄不禁微微蹙眉,徑直往伶院走去。


    果不出所料,臣暄甫到伶院門前,便一眼瞧見鸞夙正朝幾個樂師、伶倌比劃著,手中還兀自打著拍子相和,應是如丫鬟所言,正在排練新曲歌舞。而且……朗星亦在其中。


    臣暄站在門前輕咳一聲,立時便有眼尖的樂師瞧見了來人。眾人見是身份尊貴的鎮國王世子親自駕臨低下的伶院,皆知他是為誰而來。一時之間,樂師、伶倌紛紛起身見禮,又在片刻之內心照不宣作鳥獸散。


    鸞夙撫著額頭無奈歎氣:“我正與他們說到要緊處,這下可好,迴頭又要重新來過了。”


    臣暄笑著搖了搖頭:“可不關我的事,是他們自己要走的……你動作倒快。”


    鸞夙瞥了臣暄一眼:“動作自然要快,原……嗯,那個誰誰的壽宴,不就是三日後嗎?三日我都嫌時間緊呢!又不能給你丟了顏麵。”


    臣暄這才點了點頭:“的確是要加緊了,務必在當日一舞驚人。”


    鸞夙聞言麵露喜色:“都安排好了?”


    臣暄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微微頷首:“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鸞夙立時拍手道好,須臾又謹慎問道:“你不是說,昨日那黑衣公子屆時也會相幫嗎?他到底是何人呢?”


    臣暄霎時沉默了。鸞夙所指的黑衣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南熙所派來的賀使——統盛帝第七子,慕王聶沛涵。經過昨日鸞夙被擄一事,他已與聶沛涵私下達成了秘密協議,聶沛涵助他逃出黎都,他為聶沛涵擒得國舅周會波。


    到了今日這一步,自己與聶沛涵已成盟友。若是於公,聶沛涵的身份自無必要對鸞夙隱瞞,畢竟三日後他將與原歧一並前來“觀賞”鸞夙,倘若鸞夙提前知曉聶的身份,必是有益無害。話雖如此,然而在臣暄私心裏,他卻並不希望鸞夙獲悉聶沛涵的真實身份。


    原因無它,隻因臣暄業已知曉,鸞夙父親淩恪之死,與聶沛涵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換言之,鸞夙與聶沛涵乃是舊識。


    因著這層關係,臣暄並不欲鸞夙知曉所謂“黑衣公子”的真實身份。一方麵,他擔心鸞夙與聶沛涵相認之後恐生變化,會影響他的出逃計策;另一方麵,鸞夙與聶沛涵識於微時,有著青梅竹馬之誼,他擔心兩人一旦相認,某些情愫將會一發不可收拾……


    畢竟一個是誤入風塵的名門閨秀,一個是風姿卓絕的南熙皇子……聶沛涵又曾受淩恪大恩,臣暄相信,隻要鸞夙點頭,聶沛涵必會照顧她的餘生……


    倘若將“黑衣公子”的身份告知鸞夙,臣暄擔心自己終會就此出局,再無翻身之機。


    世人於“情”之一字,皆是自私。


    臣暄不禁想起了昨夜他與聶沛涵之間發生的事……


    鸞夙乘車離去之後,他與聶沛涵進行了一場點到即止的較量。最終自己左臂受傷,聶沛涵背上亦被刀劍所創,二人算是不分勝負。


    “慕王殿下前來黎都,莫非就是為了與在下切磋功夫?”臣暄捂著傷口,冷峻反問。


    聶沛涵邪魅一笑,冷冷迴道:“聶某乃是奉命前來為武威帝賀壽。”


    “既是賀壽,又為何要擄走我的寵姬?”臣暄麵色一沉:“明人不說暗話,慕王有何心思,便直接說出來吧!”


    聶沛涵明明背上有傷,麵上卻看不出絲毫異樣,似笑非笑道:“世子可知半年前在怡紅閣裏,究竟是誰重傷於你?”


    臣暄眉峰輕挑,並不說話。


    聶沛涵也不賣關子:“是國舅周會波。”


    臣暄冷哼一聲:“我早猜是他。暗裏害我不成,便刻意教他兒子與我搶美人,再將我的行徑大肆渲染,壞我名譽!”臣暄麵上漸漸浮出狠戾神色:“他這是要逼我父子交出兵權,教我臣家後繼無人!”


    聽聞此言,聶沛涵並不附和,隻是淡淡解釋:“那日聶某恰巧也在怡紅閣中,本欲出手相救,豈知鸞夙姑娘快我一步,將世子你救走了。”


    臣暄麵露不解之色:“當時慕王竟也在場?在下說句不中聽的話,你我沙場相見,已有三五次之多,每每皆是欲取對方性命,慕王又為何要援手救我?”


    聶沛涵並未即刻答話,沉吟半晌方道:“隻因聶某與周會波之間有些私仇,不欲讓他快活度日。”


    臣暄側首:“願聞其詳。”


    隻見聶沛涵那絕世魅惑的容顏之上,漸漸浮現一絲傷感:“周會波原不是北熙人,而是我南熙朝內重臣,九年前他叛出南熙,逃往北熙,還擄了我作為人質,想要以此向北熙邀功。”


    “九年前?”臣暄細算時間:“當時武威帝尚未登基。”


    聶沛涵點頭附和:“不錯,當時是武威帝之父——文宗帝原明江在位。周會波將我擄入黎都,正欲帶入序央宮中,是時任宰相淩恪高義,聶某才得虎口逃生……”


    聽到“淩恪”二字,臣暄立時眼皮一跳,不由反問:“慕王是欲報當年被周會波擄劫之恨?”


    “不,我是欲為淩恪闔府一百二十條人命討個血債。”聶沛涵冷冷答道:“當年周會波逃往北熙,更名換姓,原本不受文宗帝重用。豈知翌年武威帝弑父殺兄、鐵血登基,周會波擁立有功,搖身一變卻成了北熙重臣,妹子亦入宮為妃。兩年前武威帝皇後去世,他妹子手段非常,又坐上了皇後之位……”


    臣暄已敏感察覺出聶沛涵話中深意:“慕王是指……當年淩相一門慘案,乃是周會波從中作梗?”


    “不錯。當年正是周會波向武威帝告密,又編造了一些虛虛實實的罪行,才惹得武威帝發難,賜死淩相闔府。”聶沛涵狠戾之中帶著愧色:“淩相於我曾有大恩,若非他因我得罪了周會波,也不會招致滅門慘案,唯有他的女兒逃出生天,卻沒入妓籍……”


    聶沛涵話到此處,臣暄已是有心試探:“慕王找到淩相的女兒了?”


    聶沛涵並未答話,反笑道:“世子仿佛偏題了。”


    臣暄不再相問。


    聶沛涵見狀又是一笑:“其實周會波亦算歪打正著。倘若不是他讓兒子與世子爭搶美人,又對此事大肆宣揚,世子豈能如此輕易便打消了武威帝的顧慮?說來世子應感謝於他。”


    臣暄冷哼一聲:“慕王方才說我偏題,自己倒是迂迴曲折。”


    聶沛涵這才直入主題:“我知曉世子欲逃出黎都,卻苦無妙法,不若我來助世子一臂之力如何?”


    臣暄嗤笑:“慕王如何得知在下沒有妙法?事實上已成功在即。”


    “但仍缺一把可靠助力,”聶沛涵即刻道,“倘若我來做這個惡人,武威帝便會少幾分疑慮,世子的把握也會大一些。”


    不可否認,聶沛涵的誘餌正是臣暄如今最需要的:“慕王可不是會吃虧的人。”


    “事成之後,我要周會波闔府人頭。”聶沛涵俊顏之上戾色更濃:“周會波此人誌不在小,待到鎮國王意圖爭雄之時,他必是你父子的頭號眼中釘。屆時還請世子還我這個人情。”


    言罷聶沛涵又幽幽補充:“我要活的。”


    臣暄沉吟良久,才接了話:“其實武威帝必容不下周會波……慕王若等得起,至多十年,周家必定倒台。”


    聶沛涵這才歎道:“可我等不了十年。此仇不報,我日日夜夜寢食難安……再者周會波落入武威帝手中也是便宜他了。我自有法子問出我想問之事,再教他生不如死。”


    聶沛涵說這話時麵色如常,語中還摻有淡淡憂傷。明明是絕世之人,說出的話卻如此狠戾,這般的容顏與言語反差之大,再兼之夜色襯托,更是令聞者毛骨悚然。


    臣暄在心底想了想,這樁生意自己並不吃虧。誠如聶沛涵所言,周會波此人誌不在小,未免沒有存了爭奪天下之意。無論周會波是甘願俯首為臣,亦或是想要自立為王,他皆是臣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即便沒有聶沛涵這樁事,臣家與周家亦遲早要兵戎相見。


    再者,如今既證實了周會波是淩家滅門的幕後黑手,那他便也是鸞夙的殺父仇人。自己既然答應過鸞夙要為她報仇,則取周會波項上人頭一事,亦是他所言出必行。


    於公於私,看遠看近,鎮國王府與國舅周家皆是水火不容。既然聶沛涵與周會波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為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將周會波的性命拱手送上?左右先解了自己燃眉之急才是正經。


    如此一想,臣暄倒也了然許多,遂出口再問:“慕王能等幾年?”


    “三年,”聶沛涵不假思索迴道,“三年之內,我要周會波一家性命,旁的人生死不論,他本人必要留下一口氣給我。”


    聶沛涵看向臣暄,繼續道:“世子若能做得到,今夜便算聶某人沒有白來;世子若做不到,今夜便當我從未出現。世子的計劃、心思,聶某人隻作不知,絕不幹涉。”


    “慕王痛快,一言為定。”臣暄一口應允:“此次我父子二人能否逃過此劫,但憑慕王相助了。”


    ……


    *****


    正因昨夜這一番約定,才有了今日序央宮內接風宴上,自己與聶沛涵的一唱一和。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原歧還以為他與聶沛涵之間針鋒相對,乃是從前兵戈相見所結下的梁子。而原歧也如願上鉤,不僅準了聶沛涵壽宴當日去看鸞夙歌舞,還要親自陪同。


    事到如今,大功在即。


    臣暄從昨夜的思緒之中迴過神來,看到鸞夙麵色不豫,忙問道:“夙夙怎麽了?”


    鸞夙無奈地搖了搖頭:“我方才問你,那黑衣公子是誰。然後你便一直沉吟至今,沒有迴話。”


    臣暄這才笑著賠不是:“近日諸事繁瑣,千頭萬緒,夙夙莫怪。”他將這話題一語帶過。


    鸞夙已聽出臣暄的隱瞞之意,也不追問,隻嬌笑調侃:“原來世子殿下也有千頭萬緒、顧此失彼的時候嗬。”


    臣暄笑著將這話受下,又道:“為了掩人耳目,這幾日我會去拂疏那裏歇下,你亦要在人前裝作‘失寵’模樣,免不得會受幾句奚落閑話。”


    鸞夙點頭:“我省得。”


    臣暄笑著刮了刮鸞夙的鼻骨,正待誇讚她夠機靈,此時卻聽鸞夙又道:“鸞夙有一請求,還望世子應允。”


    臣暄搖頭輕笑:“夙夙之請,我哪裏能拒?”


    鸞夙摸了摸被臣暄刮過的鼻骨,鄭重提道:“此次離開,我想要多帶一人。”


    臣暄立時點頭:“好。”


    鸞夙沒想到他會如此痛快,頗感意外,忙道:“我說的是朗星!”


    臣暄似笑非笑:“朗星雖隻十五歲,卻是個不可多得的苗子,他不過練過幾年女旦,已有如此輕功天賦,日後若加以訓練,想來資質更佳。”


    臣暄看向鸞夙,再道:“你與朗星情同姐弟,此次若不將他帶走,日後定然於心難安。再者有他相護於你,我也更放心一些。不過此事該如何對他說起,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理當有個分寸。”


    鸞夙一時大為動容:“不瞞世子,朗星曾對我說過,男兒理應馳騁沙場、保家衛國,而他最厭惡自己塗脂抹粉、反串女旦……倘若朗星知曉世子對他有這番評價,定然歡喜。”


    臣暄雙手負立,淡笑以迴:“他歡不歡喜無人在意,隻要夙夙歡喜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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