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世子執意選了你。”


    墜娘的這句話,好似在鸞夙心上投下了一顆石子,泛起陣陣漣漪。然而這滋味究竟是什麽,鸞夙卻說不出,隻覺一時之間莫名滋味湧上心頭,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


    鸞夙有些怔怔地瞧著放在案上的茶杯,道:“如此說來,倒是臣暄世子瞧得起我了。”


    “你若執意往壞處想,我也沒法子。”墜娘勸慰道:“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的性子我最清楚。我原怕你誤了世子的大事,他卻肯信你,亦是對你欣賞有加。”


    鸞夙冷冷一笑:“我錯就錯在,那日不該救他。”


    墜娘聞言秀眉一蹙,語中也帶了些不耐煩之意:“鸞夙,你可要想清楚了,世子並非池中之物,即便沒有你襄助,離開黎都也是遲早之事。這聞香苑並不是非你不可的,你若不願幫他,多得是大把姑娘往他身上靠。你怎得不知好歹呢!你這性子若不改改,遲早要吃虧的!”


    鸞夙沒有迴話,仍舊盯著案上臣暄用過的茶杯,不知在想些什麽。


    墜娘情知鸞夙是吃軟不吃硬之人,隻得再軟語道:“鎮國王曾與你父親同朝為官,對你父親的人品極為敬重。世子亦是有情有義之人……臣家本就與原帝有宿怨,世子又看得起你……眼前這機會再好不過,你若錯過了,恐怕日後便再也尋不到這樣的好事了。”


    墜娘自覺從未如此誠懇,最後對鸞夙勸道:“我從前縱然萬般欺騙於你,卻也未對你起過歹心。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最是清楚不過。你若願意再信我一次,便允下這事,從此一心跟隨世子,總好過在這青樓裏蹉跎歲月,也未必能尋到敢為你複仇之人。”


    不得不否認,墜娘的最後一句話,令鸞夙極為動搖。的確如此,眼下鎮國王與原歧有仇,臣家若當真揭竿而起,反了原歧,他朝功成之時,便是她大仇得報之日。若是她拒了這一次機會,日後即便覓得合適人選,那人也未必會為了她一個風塵女子,去得罪朝中權臣,遑論開罪原歧。


    臣暄,的確是再好不過的人選呢。更何況自己還曾救他一命,若他當真有些良心,應是會待自己不薄的。


    鸞夙沉吟許久,終究幽幽歎了口氣:“墜姨說得對,方才是鸞夙魯莽了,並未想得仔細。鸞夙願向世子認錯。”


    墜娘聞言,雙眸霎時放出異彩,喜不自勝地道:“世子待人極為溫和,你又曾救他性命,他如何會生你的氣?更無認錯一說。我這便是去請他,你在此等著。”言罷已掀起簾帳出了廂門。


    鸞夙靜靜坐在廂內,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她從前經曆過家破人亡,自問已異常堅強,是以今晚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與變故,亦算是在她承受範圍之內。鸞夙平靜了許久,又仔細迴憶了方才臣暄提出的條件,心中漸漸有了主意。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臣暄才姍姍而迴。方才他已聽墜娘提過了鸞夙的態度,是以此刻便沒有再多費唇舌,而是直接對她問道:“方才我允下的條件,淩小姐記住了?”


    鸞夙點點頭:“記下了。”


    “可有異議?”


    “並無異議。”


    “如此甚好,臣暄先行謝過淩小姐高義。”臣暄如此說著,人已在案前緩緩坐下,目不轉睛看向與他對座的鸞夙。


    鸞夙亦毫不示弱地迴看臣暄:“世子喚錯人了。這世上已沒有淩芸,隻有鸞夙。”


    臣暄嘴角噙笑:“是我失言。”


    鸞夙垂眸再問:“方才世子說,事成之後任我去留,可還算數?”


    臣暄點頭:“君子一言九鼎。”


    鸞夙的左手食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打兩下,才提出了要求:“如此,請世子此刻便允下承諾,我若助世子出了黎都,請世子即刻放我自由。”


    臣暄噙笑的嘴角微微收斂:“即刻放你自由?你不報仇了?”


    “父仇自然要報,”鸞夙答道,“說來我淩家最大的仇人,便是武威帝原歧,旁的不過是幫兇而已。世子既然心存高遠,煩請他朝功成之日將原歧的項上人頭贈予我,再為我淩府翻案立碑,那便算是兌現了今日之諾。”


    臣暄聞言沉吟須臾,迴道:“我父子二人若當真得償所願,今日之事必然踐諾。隻是……你如何得知我必然功成?倘若臣家敗了呢?”


    “倘若敗了……”鸞夙喃喃重複,並未即刻答話,卻是反問臣暄:“明知此事有敗的風險,且付出的代價將極其慘重,鎮國王為何還要謀劃起事?”


    臣暄微微歎氣:“我若說是為了黎民蒼生,你定然不信;可若說僅僅為了權勢地位,也不見得。其中情由,見仁見智矣。我父子二人唯有盡人事、聽天命,敗亦無憾。”


    “說得好。”鸞夙淡淡讚歎:“逆天而行自有蒼天懲治,倘若世子當真敗於原賊手中,自有來人接力而為。鸞夙也想瞧瞧,這等弑父殺兄、忠奸不分的昏君,究竟是曝屍街頭不得好死?還是兒孫繞膝壽終正寢?”


    鸞夙唏噓看向臣暄:“我與世子一樣,盡人事、聽天命。至於最終的結果,唯看蒼天吧!”


    臣暄這才露出朗月風清的微笑:“不瞞鸞夙姑娘說,我從前指揮千軍萬馬,與南熙兵戈相見,皆沒有今日這樣累心。”


    鸞夙亦是嫣然一笑:“可見我還是有幾分本事的。世子應當慶幸,你沒有選錯人。”


    臣暄點頭:“的確如此。”


    鸞夙再看廂門處:“如今國舅家的小公子如何了?”


    臣暄輕咳一聲:“仍在堂內執著相候。”


    鸞夙蹙眉:“你今日與他動了手,可會妨礙著你的傷勢?”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這句話,臣暄忽然開始一陣咳嗽,半晌才平複道:“不礙事,應付他還是綽綽有餘的。”


    鸞夙放下心來:“我去將他趕走。”


    “不急,”臣暄出語阻止,“周家在黎都勢力龐大,你一介女流不能公然開罪於他,否則整個聞香苑必會遭殃。我雖質留黎都,可到底是鎮國王世子,原歧倚仗我父王戍守邊關,還不敢得罪我。”


    臣暄想了想,對鸞夙道:“我有一計,你權將此事推到我身上便可。”言罷又朝她招手:“你附耳過來,我說與你聽……”


    *****


    一炷香後,鸞夙已重新換上女裝,雙眉微蹙迴了堂內台上。因著方才臣暄與周建嶺的一番爭風吃醋,此時堂內已有些淩亂不堪,花客中也有不少人怕惹禍上身,已匆匆離開聞香苑。鸞夙眼風一掃,眼下約莫走了三成客人,唯餘七成,卻仍舊人滿為患。


    鸞夙照著方才臣暄的囑咐,施施然向台下行了一禮,委婉歎道:“千金易得,良人難求,鸞夙多謝各位恩客賞光前來。隻是今日堂上恩客諸多,皆是有情有義之輩,鸞夙左右為難,實是選不出良辰知己,唯有將抉擇交於上蒼。”


    鸞夙停頓片刻,示意仆從遞上一個繡球,再對堂內諸人道:“古有閨閣千金拋繡球招親,今日鸞夙厚顏,亦效法而為,隻願上蒼垂簾,為鸞夙覓得良人。”


    此言一出,堂下立刻響起一片歡唿聲。一些花客早已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更有人扯著嗓子讓鸞夙將繡球拋向他處。鸞夙抬眼掃過二樓三個包廂,但見臣暄立在正對台子的南廂門前,國舅家的小公子周建嶺在西廂,而東廂那一間是哪位貴客,她卻不知。


    此時鸞夙已無心探究東廂裏的花客是何方神聖,隻記得臣暄方才所交代她的話——拚盡全力將繡球往周建嶺所在的西廂拋去,讓周建嶺以為自己屬意於他。鸞夙雖不曉得臣暄究竟要如何搶得這繡球,然而他既然敢出此言,她便隻得為之。


    鸞夙深深吸了口氣,雙手使盡全力將繡球往二樓西廂拋去,隻見堂下花客皆伸手去搶,此時卻有一白衣身影從二樓南廂迅速飛出,略過諸人頭頂,在繡球飛向西廂房的那一刻,“嗖”的寄出一柄長劍,將繡球釘在了西北方向的樓柱之上。


    白衣身影隨之幾個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劍而去,待到施展輕功穩穩落在堂上之時,他手中已多了一物,正是方才鸞夙拋出的繡球。


    這一套身法洋洋灑灑、踏雪無痕,一氣嗬成如行雲流水。待到堂下諸花客反應過來時,各個皆是拍手叫絕,再看清那白衣身影是方才與國舅公子爭風吃醋的鎮國王世子時,更是發出一陣驚唿之聲。


    臣暄清俊挺拔地立在台下,對周遭一切喝彩置若罔聞,隻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看向鸞夙:“小王臣暄,早聞姑娘芳名,今日一見之下傾心不已,是以賣弄拙計獻醜於人。方才讓姑娘受驚了,萬望姑娘海涵見諒。”


    此番方罷,臣暄再迴首看向二樓西廂處,冷冷笑道:“今日承蒙周公子讓愛,小王感激不盡。”


    鸞夙循著臣暄的視線朝二樓瞧去,果見西廂門前有一油頭粉麵的狠戾少年正站在欄杆處,俯首死死瞪著臣暄,臉上盡是不甘之色。


    鸞夙見狀不禁有些擔心,麵上卻假裝露出意外表情,佯作訝然道:“竟是鎮國王世子得了繡球?!鸞夙何德何能,隻怕高攀不起……”


    臣暄聞言,再看台上鸞夙,霽月風清道:“鸞夙姑娘冰清玉潔、蕙質蘭心,乃是天下男子心中所求。小王聽聞姑娘精通詩畫,亦備下薄禮一份,還請姑娘笑納。”言罷臣暄已做了個手勢,立刻便有侍從將一方直長錦盒奉至台下,恭謹交到鸞夙手中。


    這一幕並不在他二人商量之中,鸞夙亦摸不清臣暄的心思,隻得俯身接過錦盒。她看了一眼台下之人,正瞧見臣暄亦微笑著向她頷首示意,好似在暗示她當眾將錦盒打開。鸞夙見狀隻得當眾打開錦盒,這才發現其內乃是一卷畫軸。此時已有兩個丫鬟眼明手快,一路從台後跑出,接過她手中的錦盒,緩緩為其展開畫軸。


    當《春江花月圖》呈現在鸞夙眼前之時,她承認自己大為觸動。兩月之前,身受重傷的臣暄分明說過她房內那幅畫“仿得不錯”,當初她還為他這一句戲言而置氣許久,此刻方知,他所言是真。


    這才是“千古畫師”劉派的真跡吧。春江花月,躍然紙上,畫中真意,直教人身臨其境。從前未見此畫,鸞夙已為那幅偽作而讚歎不已;今日得見此畫,鸞夙才覺,真偽之作,高下立見。


    鸞夙的手指似要撫上畫卷,然而指尖觸手可及之時,她卻將手收了迴來,唯恐觸犯這無雙畫作。鸞夙不禁自問,倘若方才向臣暄妥協時她還存有一絲勉強之意,則此刻她已然心甘情願陪他演戲。


    無論時間長短,不管結果好壞。


    鸞夙在心中唏噓半晌,才迴過神來,繼續對著堂內演戲:“名畫易求,知己難覓。世子有心,鸞夙在此謝過。”言罷她已低低朝台下行了一禮,亦算是給諸位花客一個交代。


    今夜這一舉轟動全城的聞香苑掛牌之事,至此終算落下帷幕。


    花客們眼見鎮國王世子奪得繡球,又成功打動美人芳心,皆是遺憾歎氣,紛紛起身四散。二樓西廂房內的周建嶺技不如人,未搶到繡球,自覺顏麵丟盡,便咬牙切齒在心中為臣暄記下一筆,亦狠狠拂袖而去。


    此時唯見一直門扉緊閉的東廂房門緩緩開啟,一位異常俊美的黑衣公子款步而出,正是三月前鸞夙在怡紅閣廢棄後院中偶遇的那一位。黑衣公子俯首瞧著一樓台中上演著兩廂情深的一男一女,對身旁侍從笑道:“趁興而來,盡興而歸。此來北熙,本王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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