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臣暄此言,鸞夙伸到簾帳邊的手又收了迴來。她心中吃驚,手中亦出了冷汗,緩緩轉身佯問道:“世子何出此言?鸞夙聽不懂。”


    臣暄瞧著鸞夙:“淩大人一生清廉、為官有道,深受朝野上下稱讚。淩小姐難道不想知曉是誰向原歧告了密,又將你換到青樓裏來?”


    鸞夙袖中的雙手緊了一緊:“我不明白世子在說些什麽。”


    臣暄毫不在意鸞夙的反應,隻自顧自地說:“我與淩小姐做一筆交易。小姐助我演這一場戲,我替小姐報得父仇。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對方話已至此,鸞夙自問再無必要否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了。臣暄既知道得如此詳細,定是墜娘已將她的身世據實以告。鸞夙心中有些咬牙切齒,她沒想到墜娘竟會以此作為把柄,將她的事出賣給臣暄,隻為換她點頭同意與臣暄演戲。


    鸞夙有些心涼,臉色亦漸漸沉了下來:“世子如今自身難保,允諾鸞夙的這些事,隻怕也是說得出,做不到。”


    臣暄仍舊淡淡看著鸞夙:“且要看淩小姐可願施以援手。倘若淩小姐演得好,我許諾之事定然做得到。”


    鸞夙冷笑一聲:“恐怕世子兌現承諾時,鸞夙已然身首異處了。”


    臣暄麵色坦然:“我既能請淩小姐襄助,定有法子保你性命。”


    “哦?”鸞夙好奇:“願聞其詳。”


    臣暄盯著鸞夙:“黎都是原歧的勢力範圍,我若離開,與我相幹之人定然難逃罪責。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你隨我一起走。”


    臣暄說得坦然,鸞夙卻是砰然一動。不得不說,這個條件很誘人,倘若臣暄當真能為她報仇,又能將她帶出黎都,離開這聲色犬馬之地,那當真是世間最為誘人的條件。鸞夙在心中思量片刻,再問:“世子若是逃出了黎都,又當如何自處?”


    臣暄沒有即刻答話,而是垂眸不語。鸞夙這話問得的確大膽,她也自知臣暄未必肯答。隻是她隱隱能猜得出臣家欲做些什麽,臣暄既然敢直唿原歧的名諱,又敢忤逆他的意思策劃逃出黎都,那便證明臣家欲反了。推翻原歧的統治,自立為王?亦或是輔佐新君,挾天子以令諸侯?


    鸞夙在心中暗自猜度,耳中卻聽得臣暄已坦然作答:“原氏暴虐,弑父殺兄,逆天而行,苛捐臣民。其性兇殘多疑,其罪罄竹難書……如此昏君,留待何用?”


    臣暄目中盡是坦蕩之意,看向鸞夙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聽聞臣暄此言,鸞夙倒是漸漸平靜下來。她沒有想到臣暄竟會如此坦誠自己的野心,在她麵前毫不隱瞞。原歧的確暴虐不堪,殘害忠良,已惹得天怒人怨。然而怨是怨,敢揭竿而起之人,卻是極少。即便心懷憤恨如鸞夙自己,欲將原歧千刀萬剮,也不敢輕易對人言說。


    臣暄敢說出來,足見勇氣之大、用心之誠,隻怕臣家手中已有了五分把握。


    鸞夙沉默良久沒有迴話,臣暄見鸞夙有所動搖,又道:“我坦誠以告,便是希冀能消除淩小姐的疑慮。我臣家最重信諾,在軍中威望極高,是以原歧才不敢削了我父王的兵權,隻敢將我質留黎都。倘若臣家是忘恩負義之輩,早已在軍中無立足之地,又如何能換來邊境子民與軍中將士的愛戴?”


    鸞夙仍舊沒有接話。


    臣暄見狀,再坦蕩蕩道:“今日我與淩小姐實話實說,隻要出得了黎都,這北熙境內,再無人能阻擋我父子二人。”


    鸞夙終於抬起頭來:“那事成之後,鸞夙若隨世子出了黎都,又當如何?”


    “屆時小姐是去是留,我定為小姐安置妥當。”臣暄看向鸞夙,幽幽道:“小姐願去,我保小姐北熙之內順遂餘生;小姐願留,我與小姐攜手並進笑看山河!”


    這已算是鎮國王世子最為誠懇真摯的一個承諾。鸞夙心中清明,若自己當真助臣暄演這一場戲,免不了須得委身於他,才能瞞天過海。若當真如此,待到他出了黎都之日,自己的身份便是尷尬至極。若說是盟友,彼此分明已有了男女之實;若說是侍妾,兩人又是各取所需。


    是以臣暄才將選擇權交到了自己手中,而他則願意負責到底。屆時她若願意相隨,他給予名分;倘若她執意要走,他安排餘生。


    這樣的承諾,對於一個青樓女子而言,委實是極大誘惑,遑論她還肩負血海深仇。


    鸞夙緩緩閉上雙眼,不知為何,仍舊覺得心有不甘:“我想再見見墜姨。”


    “好。”臣暄很有耐性:“我再出去會一會國舅公子,你與墜娘在此吧。”言罷已踱步從鸞夙身畔而過,揭開簾帳出了廂門。


    空氣中遺留下淡淡的龍涎香氣,好似在動搖著鸞夙最後一絲意誌。她仍舊閉著雙目,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此事的前因後果她若是弄不明白,那今日即便應允了臣暄,亦是不痛快。


    她須得知道一切內情。


    鸞夙耳中聽到廂門再次開啟的聲音,仍未迴首,隻緩緩睜開雙眼,對著身後之人歎道:“墜姨瞞得我好苦。”


    墜娘沉默良久,才道:“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至少我從未想過要害你。”


    “墜姨何時投奔了鎮國王?”鸞夙再問。


    墜娘輕歎:“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本是鎮國王府家奴,二十年前奉命開了這間聞香苑。”


    “專為鎮國王刺探情報?”鸞夙想起了今晚朗星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青樓裏其實是探子最多的地方,因為男人在女人床上,尤其喝醉之後,說不了假話。


    墜娘沉默以對。


    鸞夙等了半晌,未等到墜娘迴話,才終於轉過身來,麵上掛著冷笑:“原來鎮國王父子籌謀已久。”鎮國王臣往二十年前便遣人在北熙皇城開設青樓,專為刺探朝中情勢,其謀之遠,可窺一般。


    鸞夙再問:“當年墜姨收留我之時,說是曾受我父親一飯之恩,想來亦是誆我吧?”


    墜娘並未否認:“我若不這般對你說,你必不肯留在聞香苑,也許衝動之下早已去報了官,小小年紀便死得不明不白了。”


    鸞夙麵上滿是嘲諷:“難道我應當感謝墜姨的相護之情嗎?”


    墜娘麵上坦然:“我說的是事實。你當時如此衝動,若是教你得知實情,你絕不會留下。我雖誆你說是報淩相一飯之恩,但欲助你複仇之事,並不是假話。”


    鸞夙死死盯著墜娘,想要從她麵上看出一絲端倪,然而墜娘麵色如常,沒有半分異樣。鸞夙沉吟良久,再問道:“當年將我與江卿華調換身份的人是誰?”


    墜娘搖了搖頭:“實不相瞞,當初你被賣到聞香苑之時,我已聽說了你的真實身份,亦被交代要讓你早日接客,直至被折磨致死……是我心中不忍,又見你與眾不同,才存了私心,鬥膽將你留了下來。”


    墜娘看向鸞夙,再道:“當年交代我此事之人,不過是教坊司內的一個太監,如今早已魂歸西天。至於究竟是誰在幕後指使,我亦不知情。”


    “如此說來,我應當感謝墜姨,”鸞夙看著墜娘,悠悠道,“原來墜姨初見我之日,已覺我奇貨可居,是以才對我另眼相看、悉心栽培。”


    鸞夙說著說著,已覺哽咽。她從前一直以為墜娘待她親厚是因為她父親淩恪的緣故,也以為與墜娘朝夕相處近八載時光,彼此之間必有一些溫情。然而直至今日,鸞夙才知原來這近八年的養育之恩,還有那些親厚與看顧,都是建立在利用的基礎之上!隻因她身份特殊、心中有怨,墜娘見她能為所用,才願意在她身上花費功夫。


    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她成了氣候,會報答墜娘的養育教導之恩,讓她心甘情願替聞香苑賣命,甚至送死。


    墜娘用將近八年光景設下一個賭局,在她身上押了賭注,如今結局揭曉,塵埃落定,是輸是贏,就看今晚。


    想到此處,鸞夙已不自覺掉下淚來,喃喃再道:“我應是幸運還是不幸呢?墜姨既有主意,直接說出來便是,何須安排我掛牌,又假裝要我在臣暄和周建嶺之中選出一人?”


    墜娘聞言垂眸片刻,才道:“鸞夙,你自小便是心思重……”她幽幽歎了口氣:“我原是希望能將你蒙在鼓裏,你若是自己選了世子臣暄,那便無謂演戲一說。你對世子傾心以待,他絕不負你。待到他花名外傳,逃出黎都,定不會棄你而去。如此你也算是覓得良人了。”


    墜娘看向鸞夙,擔憂道:“有時知道了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是嗬,知道得太多,的確不是好事。若是今晚她自己選了臣暄,那他與她重逢之時,她定會驚喜萬分,以為他是為報救命之恩而來。臣暄會待她很好,不會讓她感到被利用,待到時機成熟,他逃出生天之時,她定會相隨而去。然後,臣家父子揭竿而起,推翻原歧,臣暄亦算是為她報了父仇。


    一切將順理成章,毫無破綻。她也會無比慶幸於覓得了知心良人,出可與將士上陣殺敵,入可與紅顏閑談落花。她相信臣暄會演得極好,亦會負責任地照顧了她的餘生。


    鸞夙拭去眼角的清淚。確然是她想得太多了。想得越多,越是敏感,越是想要探究其中深意。然而當自己剝絲抽繭探尋出了一切真相之時,她卻發現自己並無餘力去承受這不堪的事實。


    墜娘的養育之恩,本應是她不幸人生中的一抹溫情;臣暄的去而複返,亦該是她不堪風塵中的動人情歌……然而如今,這一切卻都變作了赤裸犀利的心機與利用。她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枚棋子,奇貨可居,僅此而已。


    鸞夙終於強把眼淚止住,對墜娘淡淡問道:“鸞夙還有最後一問,那日臣暄世子被我相救,此事可在你算計之中?”


    這一次墜娘倒是迅速搖頭否認:“世子自去年質留黎都,我與他見麵極少。那夜他遇襲受傷為你所救,皆在我二人意料之外。這應是天意,說來我亦該多謝你。”


    “就是因為那一次,墜姨你才下定決心,選我來與世子共同演這一場戲吧?”鸞夙自嘲地反問。


    “不,並非如此,”墜娘答道,“我原是對你有別的安排,是世子執意選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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