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清揚愣住,看向說出此話的萃兒,正想挽留,萃兒卻迴握了她的手, 要她安心,然後福了福身,退出涼亭。


    萃兒離去一會兒,洪煦聲說道:「護容,你即刻出莊,上張大夫那兒抓 帖藥迴來,吩咐煎妥後,再帶碗白粥送去給萃兒姑娘。」


    「是。」李護容看了主子一眼,領命退去。


    單清揚見護容也退去,一時間,亭中隻餘她與三爺兩人,頓時有些不自 在。沉默良久,耳邊是火鍋湯水滾動的聲音,她清清喉道:「加點湯吧。」


    「有勞清揚。」洪煦聲仍是一貫的笑顏。


    單清揚起身換到了方才護容坐的位子,旁邊陶鍋內有熬好的白湯,她拿 起木杓,舀了一匙加在桌上的火鍋中。


    三爺眼不能見物,可為何,自清晨一見,她便覺得他時常瞅著自己,不 放?加完湯,單清揚迴到他對麵的位子,又為他涮起肉。


    兩人間的沉默又持續了 一會兒,忽然,洪煦聲問道:「萃兒跟在你身邊 很久了 ?」


    單清揚夾起肉,送到他盤中。「家中出事後,羅家少爺讓她來我身邊。 七重門事務繁雜,有個人照顧生活,清揚確是省心許多。」是錯覺嗎?說到羅少爺時,他帶笑的臉似乎凝了凝。


    「她是羅家家仆?」洪煦聲擰眉,對清揚的話有些疑惑。


    「清揚入羅府次數不多,見過的家仆丫鬟自然少,所以不清楚萃兒是羅 少爺派來的府中人,抑或是為清揚而買的丫鬟。」


    單清揚手邊動作未停,又 夾了些菜給他,「羅少爺隻說她年歲雖是大了些,卻十分細心,也好使喚, 交付之事絕不馬虎,可以信任。幾次與萃兒聊起,她也頗懂羅少爺喜好,想 是伺候過他吧。」


    沒說出口的是,萃兒言談間隱約透露對羅少爺的仰慕,隻 是自己幾迴探萃兒的口風,總不見她坦白……若萃兒的心上人真是羅少爺, 卻礙於羅單兩家婚約,或兩人地位懸殊,將來讓羅少爺納萃兒為妾也不失為 一個方法;就不知萃兒願不願意與人共事一夫?


    ……若是自己,要與人共享所愛之人,她是萬分不願的。


    愛……


    她對羅少爺有愛嗎?


    羅少爺待她很好,處處維護,處處關心,事過六年,他不時便會暗示, 若她準備好,先成婚再報弑親之仇也未嚐不可。她不是沒想過,爹娘過世前 心心念念著看她嫁人,一夕失去親人,獨留遺願,她是想照著雙親所願去做的。


    然而……她即便對羅少爺心存感謝,卻始終談不上動心。可夫妻之情細 水長流,將來慢慢培養也是可以。


    ……那,她對三爺……對阿聲是愛嗎?


    單清揚緩緩抬眼,偷瞧著眼前人。


    晨間見了他,便思考良多。心中有一塊地方,她不曾對任何人提及,連 娘親也不知道;但那裏,的的確確放著關於阿聲的一切,還有她在莊中生活 過的日子。


    闊別多年的此行,見著了阿聲。當身邊人事已非,唯有阿聲不變,她也 確實壓抑不住對他的依戀,渴望著他的溫柔、他的好,沉溺在迴憶中不想呢 來。


    單清揚暗自自嘲。世人道她水性楊花,如今想來,也非全然是假。


    「看來,羅家少爺待你極好,事告一段落,想必會履行婚約。」洪煦聲 感受到她話中的感激之情,輕輕笑了,沒有太多情緒地說著。單清揚沒有應 話,於是他又問:「萃兒識武?」


    今生,成婚與否、對象何人,這些事就隨緣吧。都六年了,或許再過十年,家仇還是報不了,而她下定決心,重建七重門與報仇,此兩件大事為先。單清揚沒對婚約之事多做解釋,隻迴道:「萃兒入武家當差,多少會兩招,我見萃兒是練武底子,也曾教過她鞭法。」


    「她學得頗快?」


    「是。幾乎看我走過一迴招式,她便能學上六、七分,就是性子活潑不 定,凡事難用心;再者她調息似多有不穩,隻練幾招是無妨,若要長練,怕 是不成。」


    洪煦聲沉吟一陣,想著當說還是不當說。猶豫間,單清揚道湯、菜都涼 了,他才又溫溫笑迴:「那快吃吧,旁的事,往後再說。」


    「……嗯。」三爺是關心自己離開奉陵後的生活,所以多問了,單清揚 不作多想。萃兒說得是,此刻須盡歡,水性楊花又如何?江湖兒女就該灑脫 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當是心中的小花園又多添一筆值得迴憶的風景吧。


    這麽想著,單清揚麵紗下浮起笑容,重複著他的話:「嗯,旁的事,往 後再說。」


    膳後,護容未歸。


    洪煦聲喚來拱門外候著的下人,撤了涼亭內的事物與布幔,他與清揚在 圜中順著點了燈籠的小道而行。再迴到涼亭時,下人正將燙好的酒端上。


    「……我記得洪夫人過往常說你喝不得酒,要莊裏人都記著,就算是燉 補也不能放酒。酒傷眼的,三爺。」單清揚待下人退去,才說出這旁人聽來 或許像是關心,又像是管多了的話。


    「小飲一杯,無妨。」一夜談天說地,說了很多山莊、七重門之事,直 到清揚說的這一句,令洪煦聲心中略略得意。


    她的語氣可愛,刻意壓低,是不想教下人聽了傳出什麽舊情複燃的流 言;而話一出口,語尾又有一絲後悔,卻是欲蓋彌彰。看來,待在一同的時 候越長,清揚越能將刻意疏遠的外表卸去。


    待在一同的時候越長,會不會,清揚越不想離去了 ?


    洪煦聲對這想法一怔。


    「就一杯,多了,清揚可承擔不起那後果。」單清揚手持酒壺,長手為 他倒酒,卻倒不到半杯便停下。


    洪煦聲一聽便知,笑道:「半杯,是清揚願意陪我多些時候,所以一杯 分兩迴飲之意?」


    單清揚斜眼覷他,「事事都逃不過三爺的耳朵,若你真的聽得出清揚話 中情感,肯定明白我為你斟酒時有多害怕洪夫人在天之靈要怪罪我了。」


    小時洪煦聲常對清揚說,雖然眼見不到來人表情,可耳朵能聽見的,遠 遠多於雙眼所見。一個人的動作腳步,一個人的唿吸氣息、快慢沉淺,和語 氣裏最細微的情緒,他不曾錯聽,他善於分辨。可清揚總說他在胡扯。


    洪煦聲笑意加深。「從頭至尾,我隻聽見你真真切切的關心。」


    單清揚心一跳,隨即微慍地為自己也滿上一杯酒,仰頭而盡。看來,麵 對這家夥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麽都不說,就讓他猜吧,猜她眼下舉杯豪飲又是 怎麽樣的一番想法。


    洪煦聲低低笑了,聽見她又將酒加滿,他執杯與她相碰。「清揚,莫要 惱我。大哥近年少在莊中;娘去後,爹變得更加沉默。然而我心裏明白, 爹、大哥和段叔、二哥、護容、孫諒……莊裏的所有人,都待我極好。每個 人都用不同的方式遷就於我、心疼我眼疾加身,可……」


    見他將酒杯靠近唇邊,淺淺沾了 一 口,單清揚攏起柳眉。


    那笑依然溫和,仿佛談論的是春日宜人風光,洪煦聲緩緩說道:「可沒 有人如你。」


    她瞪著他。


    「清揚,沒有人如你。」


    晚風拂麵,吹去酒氣,帶來一絲涼意。明明他的笑一如往常,溫潤如 玉,他的聲音輕輕淡淡,顯得超脫……但,他內心的孤寂卻如此明顯;總是 收在深處,不輕易示人的感情,竟赤裸裸地攤在了她眼前。


    單清揚啞然無語,喉間浮起一絲苦澀。


    近在咫尺的阿聲,她在心中偷偷依賴的阿聲……


    如何能說出教人掛心的話?


    她曾棄他而去,正因明白他在莊中生活無虞,事事皆有人安排妥當,所 以不會掛心;可原來,人的心是無法靠旁人安置的……


    以為多年前的退婚是短痛,怎知是在他的心上挖了 一角。她忘了,阿聲 是關在華麗牢籠裏被折翼的鳥,失去朋友,他與平常人一樣會傷心會難過; 與常人不同的是,阿聲一朝失去朋友,便沒人再來補上空缺。


    單清揚是他洪三爺指腹為婚的妻子,卻也是除去莊裏人後,僅有的朋友。


    那溫潤的笑映在眼中,單清揚掀了掀唇,聲已啞:「阿聲,我……」


    她才開口,洪煦聲立起身,側過臉朝外,道:「何事如此慌張?」


    下一刻,李護容飛身翻過矮牆,落在涼亭前,單膝跪地,道:「主子, 莊裏闖了人進來,萃兒姑娘她……」看了主子身後的單小姐一眼,收了口。


    「萃兒怎麽了 ?」麵紗下的臉色一凝,單清揚立身上前,急問。


    李護容詢問地望著主子,直到主子點了點頭,才道:「方才我與丫鬟端 了白粥與藥到南苑,已不見萃兒姑娘。我見窗外有人影,趕忙去追,出了南 苑卻又見不著人,於是差了下人去尋,自己趕忙迴閣……」


    單清揚內心焦急萬分,卻已習慣不將之表現出來,隻是雙手緊攥衣角。 萃兒武功平平,能入莊之人多屬江湖老手,萃兒若真讓賊人擄去,該當如何 是好?


    「清揚,先別著急,賊人入莊多為入陵盜墓,萃兒斷不會是目標,暫 不會傷她的。」清揚不語,他卻能感受她必是內心焦急,洪煦聲安撫著,轉 向護容又問:「時刻?」


    「剛過子半。」正是一日分隔之時,李護容迴著。


    「……護容,」沉吟片刻,洪煦聲方道:「以防萬一,你先至二哥那 兒,喚了孫諒速速入陵。」


    子半之時正巧是四小姐換咒之時,大約有一刻的時候身子頗虛,此事外 人不會知道,連單小姐都不知。賊人入莊多為入陵盜墓,主子是為讓單小姐 安心才那麽說。事實是,若為盜陵,斷不會在莊中出沒打草驚蛇才是。李護 容又多看了兩人一眼,才領命退去。


    「我……我得迴南苑瞧瞧。」單清揚心跳不定,雖未見賊人,此刻心中 不安卻像六年前血洗七重門那日。


    「小心!」洪胞聲側耳一聽,踏出步伐精準拉住清揚的手,扯至身後。


    單清揚定睛一看,腳邊一支細短吹箭,再抬頭,黑衣人飛身入亭,直取 她腰間。


    洪煦聲一手護著她,與黑衣人單手過招。聽著黑衣人腳下步伐,眉間攏 近,探進其內臂的手一個反掌,劃破了袖子,抓過藏於裏頭的吹箭,折斷丟 向一邊。


    單清揚摸向腰間,隻有短劍一柄。她惱著,真是一入莊便太過安逸,六 年來隨身綁著的軟鞭也卸下了放在南苑,想著與阿聲見麵用不上,怎知……


    咬咬牙,她解下腰間長帶,躍至一旁池塘邊,打水將長帶沾濕;甩至身 側時,扭了幾轉,長帶已成鞭。


    「大膽賊人,深夜入莊意欲何為?」單清揚低喝。多年未見,隻能從方 才幾招推斷阿聲武功不差,卻心知他沒有太多對敵經驗,隻怕應對不及來 人。黑衣人既使吹箭,想來是陰招百出之輩,不願此人對阿聲下手,於是出 聲引之注意。


    黑衣人聞聲,果然試圖擺脫洪煦聲,朝單清揚直攻而來。


    使鞭招式多需相隔一段距離方能發揮,黑衣人卻是步步逼近,單清揚幾 個甩鞭掃尾被之擋下,隻有步步退。畢竟手中是沾濕的長帶而非皮鞭,重量 勁道皆差上許多,來人卻似乎十分清楚她的路數,要製敵,確有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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