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枝最近心裏很不痛快,至於說為什麽不痛快,他自己也迴答不上來,隻知道那天晚上見過帝仙大人,聽到她的答案以後,他就全身上下都不痛快,而且是非常地不痛快。


    小花妖悶悶不樂地在龜背山下紮在泥土裏一整天哪裏也沒去,就在這天裏,家養八哥因為不會自己找食吃,餓得受不了,偷偷溜迴了家。


    這一溜,便溜出了事來,和捉妖的道士打了個照麵。


    道士初到府上便說林府浸染了妖氣,如今一見八哥,更是直接祭出桃木劍,燒了斬妖符。


    “道長,你這是…”


    “這八哥是妖。”


    林謙愣了下,“怎麽可能?草包是我從小養大的。”


    “從小養大?”道士橫眉,並指一揮,“出鞘。”桃木劍的外殼裂了開來,『露』出來的木劍微微泛紅,光澤度若是放在家具器物上,可不知道是打磨過了多少遍,別人不懂,八哥看得分明,那可不是新劍會有的『色』澤,那是斬過了很多妖精才會有的潤澤,嘎嘎,這道士真的是個老手。


    “你從小養大,少說也有二十年了,這隻八哥仍然活蹦『亂』跳,你想想,正常的八哥能活這麽長時間嗎?”


    林謙無話可說,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立場來攔住道士,她又該不該攔住。不過就算她想,也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快得容不得人去做出反應,桃木劍斬向了八哥,那隻老喜歡撅起屁股用尾羽對著她的八哥不見了,地上躺著一個娃娃臉的少年,少年的腰際被桃木劍刺穿了,鮮血淌了一地。


    震驚在一瞬間席卷了林謙的全身,地上的少年用一種被拋棄的眼神無力地看著她,她想起了那隻小圓球一樣黑乎乎的小八哥,那個將八哥交給她的老婆子說,既然養了它,你便是它的天,以後不論它是掉了『毛』斷了腿,不論它變成什麽樣子,你都要答應,不離不棄。


    她答應過的,不離不棄。


    “不。”林謙撲向了八哥,但是已經晚了,八哥合上了眼,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上飄出一陣煙霧,散入了風中,留下一具冷冰冰的僵硬軀體。


    “這個樣子還能靈魂出竅,我倒是小看這隻八哥妖了。”道士再次並指一揮,桃木劍橫立在半空中微微旋轉,“我就毀了你的肉身,看你還怎麽迴來附身。”


    道士在林謙身上用了張定身符,把她移到了一邊,又取出一張符籙來,口中念咒,桃木劍上燃起一團火,道士揮了三下,八哥的肉身在頭、腰、腳都被點燃,火越燒越大,很快,就將八哥的肉身全部吞沒,化為灰燼。


    八哥的魂魄飄『蕩』在風中,他傷得太重,如果不能盡快迴歸肉體,不用多久,他就會魂飛魄散。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肉身被毀,虛無的魂魄在風中落下一滴淚。他明明從來就沒有害過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他不過是喜歡到處『亂』飛喜歡聽壁角喜歡嚼舌根,為什麽要這麽對他?


    是人毀他肉身在先,既然如此,就別怪他殺人奪舍。哪怕以後隻能依靠不斷更換肉身不斷吸食人氣做一隻最下等最不堪的妖精,也總好過灰飛煙滅。


    是你們『逼』他的。


    ***


    西淄上空聚集著越來越濃的妖氣,這裏靈氣充沛,本來就妖物眾多,但多歸多,以前的妖精也總是安分守己的居多,修道的路不一樣,身上妖氣的味道也不同,如今凝聚起來的妖氣,分明是永無迴頭之路的那一種。


    山枝抖掉身上的朝『露』,迎著日光看向半空中烏壓壓的地方。


    那是妖氣,他以前也曾遇到過這種積壓在空中不肯散的妖氣,不過當時的那個妖物,可比如今的這團厲害了百倍,足以毀掉數座城鎮。


    咦?他什麽時候遇到過這種事了?有個聲音冒出來質疑自己,可是山枝記起了當時那無形無狀黑壓壓一團的孽障,下麵幾座城的百姓已經兩天沒有見過日光,一直都處在黑夜之中。本來這種事和薑戾和他都沒什麽關係,但是照不到日光,草木都蔫了,便關帝仙大人的事了。


    他看到了自己,漂浮在雲層上空的七瓣那伽花。


    “你認得我嗎?”黑霧裏傳出來的聲音聽上去陰測測的,很尖利,“你不認得,我生在這裏,也死在這裏,我吃狗食鑽狗洞苟延殘喘的時候,你見過嗎?我心愛的男人被賣作菜人讓那些惡鬼活烹的時候,你見過嗎?我最開始修煉被人活活吸走五百年道行差點魂飛魄散的時候,你見過嗎?你都沒見過,我如今就要搗了這地方,擋我者死。”


    七瓣那伽花紋絲不動地佇立在黑霧不遠處,無動於衷。


    “真是討厭呐。和你的主人一樣那麽討厭,一樣的冷血無情,不問青紅皂白,也是,像你們這種連歲月流逝都快感覺不到的家夥,又怎麽會理解我的感受呢?”


    山枝看到記憶中的自己揮舞了一下葉子,黑霧被迫散開了一些,合攏的花苞上飛下來一片花瓣,貼在了妖物渾濁一片的漆黑肉身上,妖物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它的身體像是被一道金光劈裂開來,化作一場詭異的黑雨,下了足足一個時辰,然後,日光重新照向了腳下的大地。


    他的花瓣花了很長時間才又長了出來,貼在花苞上。


    記憶隨著那劈裂妖物的金光打開了一道缺口,山枝像是做了一個夢,又像是看了一出綿長無盡的戲,戲裏有一株七瓣那伽花,分明就是他自己。


    他看到了天地的起源,那個時候的他,不過隻是一株花而已,什麽都不懂的一株七瓣那伽花,而那個時候,天地間也不是隻有他一株那伽花。


    第一瓣業火燃,第二瓣甘霖降,第三瓣峰巒劈裂,第四瓣江海逆流,第五瓣生如死,第六瓣死複生,第七瓣,沒有人知道,包括薑戾,因為那伽花,本該隻有六瓣。


    那個久遠到無據可考的年代尚且沒有什麽人神之分,上古神還不是上古神,帶領著部落的人們打獵耕種,抵禦天災,那時的天地遠沒有如今的富饒,大部分的地方隻是沒有生命的洪荒,他就生長在其中一片洪荒的邊緣,渾渾噩噩的,直到薑戾發現了他,“七瓣的那伽花。”


    她『摸』了『摸』他的花苞,“不過還沒開花呢。”


    然後,他便一直跟著薑戾,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靈識,看著一片片洪荒逐漸被人煙取代,部落間開始有了戰爭,人們變得越來越聰明,於是爭執越來越多,後來,發生了第一次大規模的戰爭,也正是如今統治天庭的中古神開始一個個登上舞台的封神時期。


    這些中古神大多都曾是肉體凡胎,正是因為如此,自從她們成神後,人神的界限越來越分明,從此有了天庭,有了涇渭分明等級明確的仙階。


    很多混沌時期的植物都已經滅絕了,六瓣那伽花也沒有了,天地間剩下的,便隻有這株從未展開過花苞的七瓣那伽花。


    他一直都旁觀著這一切變遷,他親眼見過蓬萊從東海中升起,一日一變,終成一島。他站於扶桑之下,近在咫尺地看著太陽拂梢而出。他曾見過被凡人以為擁有無盡生命的神仙仙隕,一樣跨過了輪迴台。


    後來,天『性』瀟散的上古神一個個陸續退出了天庭,薑戾有了她的不晝聖境,很多的時候,他都靜靜地在不晝聖境內的靈池中吸收著周遭的靈氣滋養自己。


    薑戾『摸』著他的花苞輕歎,“你怎麽總是不開花呢?”


    迴憶被迫戛然而止,山枝知道他還沒有想起全部,不過這會顯然並不適合來迴憶,烏壓壓的妖氣向四周展開,逐漸遮住了龜背山的山頭,也擋在了山枝的頭頂上方,有些熟悉的妖氣,屬於八哥的味道,隻是變了調了。


    他不過睡了一天一夜,八哥怎麽就突然轉了『性』了。山枝變迴人形,朝著妖氣聚集的中心走去。其實他很想馭風而行的,像以前那樣子能站在雲層之上,而不是用兩條腿走。可惜他雖然想起來了他原型的花瓣除了第七瓣未知外每一瓣都有著近乎逆天的能力,但是法術這種東西,暫時還沒在他迴憶起來的內容之列。


    妖氣的中心也在鎮中,十字街口刮起了風沙,原本熙熙攘攘的集市已經跑得一人不剩,隻在沿街屋舍緊閉的門窗內偶爾『露』出一張查看的麵孔。


    街心擺起了法壇,法壇上道士腳踩罡步正在作法,頭頂三尺懸著桃木劍,道士已經連燒了五道符籙,讓山枝沒想到的是,那團屬於八哥的妖氣,正從寂靜的街道上獨身站著的那人身上發散出來,不是林苞,而是一個女人。


    林員外的女兒林謙,也是八哥以前的主人。如今附在她的身上的,卻是八哥。


    六道符籙燒下去,桃木劍泛著紅光,刺向了林謙,竟近不得她身。山枝抬頭端詳著那團妖氣,微微皺眉,他敢斷定,八哥已經走火入魔,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


    小花妖走了出去,“林苞,收手吧,再這樣下去你會自爆的。


    林謙恍若未聞,隻是死死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盯著道士,“你竟敢殺她,你竟敢殺她!”


    “若非她擋我收你妖魂,我又怎麽至於誤殺了她。”道士見桃木劍奈何不了她,丟了劍祭出五雷咒要引天雷來劈她,“都是你們這些妖物作的孽。”


    八哥仰天大笑起來,女人的樣子本就很狼狽,笑聲聽著有些淒厲刺耳,山枝恍惚了一下,總覺得這番語氣竟和他記憶中被他用花瓣收伏那妖物的聲音重合起來。


    你又怎麽會懂,你又怎麽會理解我的感受?


    他真的不懂嗎?


    這五雷咒是道士最後的保命招,符籙一燒,咒一念,已經來不及迴頭,林謙卻朝著法壇撲向了道士,“那就同歸於盡吧。”


    她死死抱著那道士不撒手,眼神癲狂,嘴角卻在笑,天雷劈下來,那就一起死吧。


    小花妖還在發怔,烏壓壓的雲層間電閃一晃而過,天雷一打下來,那就真的是徹徹底底的魂飛魄散了,三魂七魄全部打散,永無輪迴。


    “我不該在乎你,在乎你們的,你不過是一隻八哥妖,就算今日我救了你,也許你能活上很久,但也早晚會走上輪迴台,救了你,又能怎麽樣?又與我何幹?”


    恬淡無為,無喜無憂,不悲不樂,才是他應有的態度,那是薑戾一直教他的。可是,為什麽此刻心下會有莫名躁動呢?


    腦中轟然炸開,那糾纏了自己許久的煩『亂』與不解,下凡前最後的記憶,帝仙大人在靈池邊撫『摸』他的花苞,“那伽,你最近總是很不對勁,氣息都『亂』了,是要開花了嗎?”


    是啊,早就『亂』了,每次見到帝仙大人那份無法言表的喜悅他不知道該如何去理解,薑戾給他的解釋從來都無法讓他滿足,他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走一遭凡塵,才知道那不曾明白的答案有多簡單,他早已動情,你最不屑的風月之情。


    莫沾風月莫留情,莫理凡塵喜怒哀,你總說要我斷緣,無欲,我已經做不到了,帝仙大人。


    從他離開不晝聖境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株從上古一路走來的七瓣那伽花,他隻是,一個有情有淚,有了喜怒哀樂的小花妖。


    山枝不知道,此刻心『亂』的人並不隻是他,隨著記憶的全部迴籠,他無意識地變迴了原型,薑戾眼前的玄光鏡中,就在又黑又厚的雲層中一道緊挨著一道的閃電下,七瓣那伽花展開了花瓣。


    一瓣,兩瓣,三瓣,直到第七瓣,籠罩在一層層散開的光芒中,簡單到極致的『色』澤,連一絲絢麗都談不上,卻正是這種極致的純粹,流逝在洪荒歲月中再無可追的純粹,比什麽都更奪人心魄。


    就在那個瞬間,天雷打了下來,林謙和那道士都已經在七瓣那伽花開花的時候忘了動作,第七瓣花瓣飛了出去,以法壇為中心繞著飛轉,花瓣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山枝隻覺得花瓣脫離的地方傳來一陣鑽心的刺痛,全身都像是在移位,那伽花萎頓在地,山枝昏死了過去。


    突然出現的帝仙大人攏起了小花妖,神『色』複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天雷消弭無聲,法壇消失了,林謙的肉身和八哥的魂魄分離了開來,林苞的肉身憑空出現,道士在原地消失,沒有意外的話,她會迴到來西淄前所在的地方。


    林謙和八哥也不見了,林府的書房內,突然醒轉過來的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奇怪道,“我怎麽突然就睡過去了?”


    她抬手順了順鳥架上將腦袋埋在翅膀下也在酣睡的八哥羽『毛』,繼續低頭看書案上的賬冊。


    他的第七瓣花瓣,竟能將時間扭轉。


    還好扭轉的不是整個天地的時間,隻是相關這些人的時間,薑戾小心翼翼地將小花妖捧在手中,這一看,就發現他斷去第七瓣花瓣的地方竟然不見了,六片花瓣依次挨在一起,就像是曾經的其他那伽花一樣。


    果然這逆天的第七瓣花瓣用過一次後就不會再長出來,如果她沒有料錯的話,他這花瓣隻能用一次,扭轉時間的範圍可以是任何人任何地方甚至去整個天地。不過既然如今小花妖已經將它用掉了,那也再好不過,這種能力若是被天庭的那些神仙知道,未必是件好事。


    帝仙大人帶著小花妖消失了,不過其實被改變的,好像不隻是這三人。


    龜背山山頭的梧桐正在輕輕舞動著枝葉,離他不遠處的泥土裏,剛剛長出來四棵小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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