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沿著上山的山道一步步走上去。


    山枝咬了咬大拇指,心下暗道人不可貌相,果真的是這個男人幹的,上次是紫檀木的棺材,這次是水曲柳,哪裏有這麽巧的事。


    小花妖跟蹤著男人,一路來到了龜背山上,看著男人用手指劃過空『蕩』『蕩』的地,泥土裂開,『露』出來一個深坑,裏麵整整齊齊躺著三具棺木,他將第四具棺木推了下去,一撫掌,地麵又合上了,翻新的泥地幹幹淨淨的,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小花妖歎氣,之前離得遠了沒能看出來,如今男人這一番動作,他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他果然是妖精。


    男子默默地站在那裏,又是那種融於天地不屈不折的剛直感,山枝想,他肯定是個樹精,鬆樹,還是柏樹?要不要再靠近些去看清楚。


    山枝沒有貿動,仍在打量著男人,男人的眼神有懷念,有哀傷,有怒有恨,小花妖無聲無息地看了許久,把男人從殺人奪舍的壞妖精裏拎出來,貼上了有苦衷的妖精的標簽。


    “你為什麽要殺人?”


    男人愕然轉身,一臉防備地打量這突然出現的少年,他顯是沒想到有人能無知無覺地跟著自己,“你是何人?”


    “我和你一樣,我是花妖,你為什麽要殺人?”


    “因為她們該死。”男人眼中仿若有精光溢出,仇恨滿布,“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莫要管我的閑事。”


    “你為什麽要殺人?”小花妖鍥而不舍,男人看了他一眼,“與你無關,我還是那句話,她們該死。”


    ***


    書院還沒恢複正常上課,不過第二天山枝還是習慣『性』地去了書院,沒見到夫子,倒是見到了有些慌張的林苞。


    八哥在原地轉圈,“這下不好了,這下壞了。”


    山枝問他怎麽了,他一瞪眼,“捉妖的要來了。”


    八哥又開始轉著圈低聲自言自語,“聽說還是個非常厲害的道士,我要不要躲起來,該躲哪兒呢?嘎嘎,還是藏家裏不出來吧,比較安全。”


    林苞要迴鎮上,山枝想去鎮上看看,兩人結伴同行,路上碰到幾個同是書院的同學,有女有男,因為不用上課,她們約著一起出來遊玩,遇上了,便邀請兩人一起。


    林苞搖頭,“我家裏有事,我就先迴去了。”


    “林苞。”身後有人叫他,八哥迴頭,喊他的女人好整以暇地問他,“你說你是林員外府上的,我們家最近和林員外家有了些生意來往,我才知道原來林員外沒有兒子,隻有一個女兒,那你這個林員外的兒子,是哪裏來的?”


    林苞僵住了,然後他跳起來,火燒屁股一樣跑了,邊跑還邊喊,“改天告訴你,嘎,今天有急事要迴家了。”


    山枝很同情八哥,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今天要同情的人其實是他自己。


    幾人都說從未去過山枝家裏,隻知道他住在龜背山腳下,也沒見龜背山腳下有什麽屋宅,很想去他家中做客。


    屋宅?山枝想,他的家,那就是一塊泥地,帶你們去做客,做什麽客呀。


    小花妖不善言辭,推脫了半天也隻是把去他家中做客的時間往後挪了。他從沒學過什麽法術,別說變屋子,椅子也變不出來一張,這下可如何是好?


    希望過兩天她們就忘了這事。


    山枝一個人在鎮上走走停停逛了一陣,正停在一個小攤上看一隻根雕筆筒,街道上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過去,經過他的身邊,沒一會又折了迴來,“真是你,快快,收留我吧。”


    “林苞?你不是迴家了嗎?”


    “迴不去了。”八哥苦著臉。


    一個多時辰前,八哥迴了家,林員外府上,當然他是飛迴去的,停在窗邊的鳥架上,才剛啄了幾口小罐裏的鳥食,房門被人推開,他的主人推門進來,見到他好好地停在鳥架上,便走過來伸了手逗他,“我可難得在白天見到你,以前不是非到了晚上飯點才迴來,比漏刻還準,今天怎麽不在外頭瘋了?”


    八哥撅著屁股招唿她,接著啄食,女人忘了東西迴來拿,拿了就出去,八哥想怎麽說也是他的伺主,好吃好喝供著他,自己老用屁股對她還這麽長時間沒說過一句話,雖說是他堂堂一隻八哥妖不屑於和其他八哥一樣學舌,但怎麽說這個主人也沒嫌棄他,於是難得去討好了一下,蹲在她肩膀上和她一起出去,一出門就遇上林員外。


    “娘,你有事找我?”


    “謙兒,你迴來得正好。”林員外見到她肩膀上的八哥,問道,“怎麽今天草包這麽聽話?”


    林謙伸手揮了揮,“自己去玩吧。”


    八哥飛到了房梁上看著她們,聽見林員外對林謙說,鎮上請了個捉妖的大師來,是個很有本事的道士,來處理之前的神秘棺材失蹤案,還說,大師會先暫住在府上,讓林謙去安排一下。


    林謙應下,等林員外離開,她一抬頭,房梁上的八哥草包早沒影了。


    八哥不知道山枝和他一樣也是妖精,當然不可能告訴他自己有家歸不得的真相,所以他說,“捉妖的道士住我家去了,嘎,我沒房間睡了。”


    ***


    八哥到底還是沒跟著山枝,因為山枝住在龜背山下,八哥覺得龜背山上多妖精,這地方妖氣太重,容易成了捉妖道士的目標,太危險。


    小花妖一個人慢吞吞爬著山,來到了上次跟蹤到的地方。


    這裏有不少棵樹,他轉了一圈,伸手在其中一顆梧桐樹的樹幹上撓了撓。


    樹枝抖了一下,山枝加大了力,一個勁撓著樹幹,終於,梧桐樹不見了,男人站在了那裏,麵帶慍『色』,“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打的什麽主意?”


    “想告訴你,很快就會有道士來捉你了,聽說很厲害的。”


    男人臉上的不滿神『色』散了去,“你就為了和我說這個?”


    山枝點了點頭,男人一轉身,“我既然做了,就料到了會有這種後果,但我不會後悔。”


    “你為什麽殺人?”


    “如果我今天不告訴你,你是不是還會迴來?”


    “如果你沒被道士收了的話。”


    男人聽見這話倒是笑了一聲,“既然難得有緣,告訴你也無妨。”男人指了指腳下的土地,“我本是這龜背山上一棵梧桐,我還有四位兄長。”


    “他們,也是樹精。”


    “沒錯,我們都是樹精,我大哥是楠木,二哥是黃楊木,三哥是紫檀,四哥…”男人頓了頓,山枝也已經知道了下文,“水曲柳。”


    “四位兄長先我化形,因為向往人間風月,一起化名出現在了煙花巷中,被這四個挨千刀的女人分別相中,贖迴家中。”


    “然後呢?”


    “然後?”男人哼笑了一聲,“我那四哥傻得動了情,告訴了那女人他的身世,那女人夥同另外三人請了收妖的道士來,請動陣法『逼』得四位兄長化出原型,放火活活將他們燒得形神俱散。”


    山枝不吭聲了,男人站在了那塊泥地上,緩緩合上了眼,“風月曆來惹人禍。小花妖,勸你一句。”男人的身影越來越淡,一株挺拔的梧桐出現在了原地,“莫沾風月。”


    ***


    山枝從山上走下來,天已經黑了,彎月一勾掛在天際,他抬頭看著散落點綴的星星,還有那一抹縱跨天際的天河,呆了呆,自言自語道,“其實我在近處看過你們的,對嗎?”


    對不對現在沒人迴答他,他迴到了平日裏睡覺的地方,就見到那裏站著一個人,微弱星光下的背影,很眼熟。


    那不是帝仙大人嗎?


    若是有帝仙大人在,同學要來家中做客,就很容易就能應付過去了吧。山枝如見救星,撲過去揪住了衣服不放,突如其來的熱情讓薑戾懵了一下,有些受寵若驚,還以為他找迴化形前的記憶了。


    “同學想要到我家中…做客。”山枝重複了一下那個家字,以表示自己的為難,帝仙大人抬起了手,手指刮過他的鼻梁,輕得隻傳來羽『毛』搔弄一般的酥麻,小花妖不知道這算是答應幫忙了還是沒有答應,愣頭愣腦地看著她,薑戾的手指一觸即收,問他,“和同學交情很好?”


    “一般吧。”小花妖迴想起一個個相處了這麽多日子的人,沒有誰在腦海中有過多的停留,“有一隻八哥妖,挺有意思的。不過總覺得,是人是妖,都不該和他們有什麽交情,他們都…”


    “嗯?”


    山枝的眼神恍恍惚惚的,“太脆弱也太短暫了。”他抬起了頭來,用一種不太肯定的眼神看著薑戾,“他們的生命對於我們而言,就像是微不足道的一刹那,所以,不要留下什麽,也別讓誰在我們的心頭上留下什麽,這是我們的處世之道,莫沾風月莫留情。”


    薑戾又刮了下他的鼻梁,“倒是會舉一反三了。”


    “有人剛和我說過,說,莫沾風月。”山枝看著從自己臉上離開的指尖,總覺得今日再見帝仙大人,心裏有很多話想問她,這似乎不是他想問的,卻又像是發自內心地壓抑了也埋藏了太久太久非問出口不可的問題。“帝仙大人做到了嗎?自混沌初開,洪荒無盡的歲月,你做到了嗎?”


    小花妖一直都是軟綿綿的,這會的語氣卻有些急了,像是在質問一般,有什麽東西想要衝破束縛破繭而出,不過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


    薑戾倒背著手,她側身站在山枝麵前,並沒有看著他,視線落在了遠處,“是的,我做到了。”


    草木無情,對她來說,唯一特別的,不過是那一株自混沌時期便陪伴在身邊的七瓣那伽,天地萬木中最早開始有了靈識的那株七瓣那伽花。


    七瓣那伽花就是她心頭上的一滴血,隻是不論這情多深多遠,卻無關風月。


    那伽,不論你為什麽會忘了她,不論你為什麽要私下凡間成妖化形,她的答案也不會改變。


    對你的感情,從來無關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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