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過去,京城迎來了入夏前的第一個雨季,這一日雨後初晴,雲層後日光乍隱乍現,皇甫染提著一壇酒翻進了殿香樓的一間房內。


    這殿香樓就坐落在京城主街道上,當年皇甫丞相尚在位之時,曾有傳言說殿香樓是她遍布九省三十六郡的手下在京城的落腳之地,也是皇甫丞相接見手下處理公事之地。


    皇甫染坐在窗沿上用腳尖踢了踢窗前書案後那女人,“陪我喝一杯唄。”


    女人的麵前堆滿了賬簿,頭也沒抬,“上半年的賬還沒核完,忙著呢。”


    “如此好的天氣,你就這麽埋在賬簿堆裏,多浪費。”


    “找你相公陪你喝去,他會很樂意的。”


    皇甫染笑了,“阿誠呐,他會比較喜歡我陪他去采蓮子,至於陪我喝酒嘛,還是算了。”


    那埋首在賬簿堆裏的女人終於抬起了頭來,皺了眉看著皇甫染,“你說,你與他,真能交心嗎?”


    “交心不交心我不在乎,我喜歡他就行了。”


    “我總是搞不懂你。值得嗎?”


    “值得不值得,不是用付出多少又得到多少能夠衡量的。”皇甫染一手撐著窗沿跳下了地,落在房內,抄手取了本賬簿掃了幾眼,又丟迴去,“九照呐,等哪一日你也遇上那一個能讓你時時牽掛在心的人時,你就會明白了。”


    “是,我是不明白,所以你也別想有人陪你去喝酒。”


    皇甫染還是沒能悠悠閑閑地喝上這一壇在晉王府地窖藏了多年的女兒紅,她被急召進了宮。


    小事老皇帝是不會親自找她的,大事通常也是不會找她的,畢竟皇甫染現在不是皇甫丞相,她隻是晉王府的世子夫人。


    她隻是繼續替老皇帝掌管著九省三十六郡所有的暗線,每過半個月去和老皇帝下一局棋,聊一下各方局勢。


    通常老皇帝會找上她去辦的事,都是棘手又麻煩又擺不上台麵的事。


    所以這會,皇甫染正在晉王府的大門口,安撫不肯鬆手的世子爺。


    “阿誠,我很快就會迴來。”


    “你又騙我,你剛和爹說的是要出遠門。”


    皇甫染『摸』了『摸』鼻子,“我快馬加鞭,遠門也能快去快迴。”


    濮陽誠還是不肯撒手,門內圍著一群看好戲的下人,皇甫染斜眼掃了一下,一群人鳥獸狀全散了。她這才一根根手指去掰濮陽誠拽著她衣擺的手指,“阿誠你聽話。”


    哄了好半晌,世子爺總算是一步三迴頭地進了門,皇甫染翻身躍上馬背,門內突然傳來一聲驚唿,“世子,你怎麽了?”


    皇甫染飛快地翻下馬衝進門去,“阿誠。”


    濮陽誠的鼻子裏流著兩管鼻血,還衝她擺了擺手,“染兒,我沒事。”


    皇甫染的行程還是被耽擱了下來,雖然禦醫說濮陽誠沒什麽事,大概隻是天氣轉熱有些上火,可終究是讓人放心不下,因為那天晚上,他又無緣無故流了一次鼻血。


    第二天仍是不見好轉,濮陽誠以往從來沒有這流鼻血的『毛』病,禦醫這次也覺得不對勁了,整個禦醫院一起會診,隻是還是沒發現什麽所以然。


    ***


    “染兒,我是不是很麻煩?”


    皇甫染扣起手指彈了他的額頭一下,“所以快點好起來別讓我擔心。”


    “染兒,我是說真的,我老是給你添麻煩。”濮陽誠抱著被子坐起身來,沒精打采地低垂著腦袋,“我還記得,那天在茶肆,大家的反應。染兒,我懂的,大家說你是沒有辦法才會嫁給我,是因為皇命。”


    “我教你念書,沒教你『亂』想這些。”皇甫染坐在床邊湊了過去一些,“你覺得我是會被人『逼』迫嫁人的人嗎?”


    濮陽誠盯著她好一會,搖頭。


    “所以呢,我會被皇命『逼』迫,隻是因為要嫁的人是你。”


    “可是,可是我還是老給你添麻煩。”


    “你給我添什麽麻煩了?”


    “反正,反正大家都這麽說。”


    皇甫染按著他躺迴去,俯下身和他鼻尖相對,“你要是不想給我添麻煩不想我擔心呢,就不要『亂』想這些,你隻要知道,我皇甫染,是那個永遠會對你好的人。”


    濮陽誠睡著了,皇甫染倚在床柱邊,手心上,竟冒出了一層汗。


    那張泛黃宣紙上的字一個個在眼前閃過,帶起一陣陣心悸恐懼。


    她來到房外,叫了心腹過來,“替我進宮,告訴陛下,這次的事我沒法替他辦了,這個節骨眼上,我不能離開阿誠。”


    ***


    濮陽誠斷斷續續流了有半個月的鼻血,倒是漸漸自己痊愈了,至少連著這幾天,他都沒有再犯,皇甫染懸著的心總算是稍微迴了點位。


    這天有個禦醫來找她,說是有了點眉目。


    皇甫染將他帶到遠離濮陽誠視線的地方,才問道,“怎麽說?”


    “世子爺有過舊疾,傷了頭,這該是後遺症。”


    “以後還會再犯?”


    “這個不清楚,不過我們翻看了了以往病例,懷疑當年世子爺頭中長了異物,導致他心智失常,如今可能這異物又在動靜,所以顱內出血,從鼻中流了下來。”


    又是顱內出血,又是頭中異物,皇甫染直聽得心驚膽顫,“你能不能給我個準數?”


    “這個誰也說不好,也可能以後就不會再犯了,不過如今都還隻是猜測,我們還是什麽都不能做。”


    皇甫染送走了禦醫,又陪濮陽誠念了會書,她最近對濮陽誠縱容得很,他想念便念不想念便不念,不過世子爺最近的記『性』到似乎比往日好了不少,也不像以往那樣一沾書便打瞌睡,好學的很。


    “染兒,我不想念了。”


    “真是剛想誇你你又死灰複燃了。”


    “不是,染兒,我有點頭暈。”


    濮陽誠站起了身,皇甫染『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頭,好暈。”他晃了晃腦袋,就在皇甫染麵前,那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阿誠。”


    皇甫染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裏,她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子,“阿誠,你別嚇我。阿誠。”


    旁邊園中的下人已經跑著去請禦醫,皇甫染手腳發涼,雙眼眨也不敢眨地盯著濮陽誠。


    濮陽誠的手動了一動,皇甫染驚喜道,“阿誠。”


    他睜開了眼,眼神落在皇甫染身上,她卻驚得愣住了。濮陽誠何曾會有這般清明銳利的眼神?


    然而隻是一瞬過後,他又合上了眼,將腦袋在她懷中蹭了蹭,如以往一般,“染兒。”


    “醒了就好。”皇甫染拍了拍懷中的腦袋,手指在他的發間穿梭,一下下梳理著,躺著的人伸出了手,緊緊揪著她的衣擺,用力捏著。


    ***


    睡在臥榻之側的人,隻要上了心,他有什麽不對勁,總是第一時間就會發現的。


    “阿誠,你最近…”皇甫染站在濮陽誠身後,他正乖乖坐著等著她梳頭束發,皇甫染斟酌著措辭,卻還是不知道如何來形容她心裏的不安定感,那是一種陌生的心慌,明明眼前還是那個最熟悉的人,卻有一段仿佛多年未見的隔閡,他仍如以往一般依賴她,但相處時的感覺,仍是陌生的。


    皇甫染把玩著手裏的一縷縷頭發,“你有什麽是不能告訴我的嗎?”


    濮陽誠轉過了身來,他坐著,仰起了頭看她,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的腰把腦袋埋在她小腹間,“染兒,你說過你是那個永遠會對我好的人。”


    “是,我說過。”


    “那不就好了嗎?”


    他微微仰著頭,皇甫染看著那雙眼中自己的倒影,那雙仍是有些懵懂的,單純的,幹淨而澄澈,黑白分明的眼睛,恍惚道,“是,這就好了。”


    ***


    “以前的阿誠就像一張白紙一樣好懂,可我現在覺得我搞不懂他了。你說他會不會是之前鑽牛角尖鑽過頭,鑽得變傻了?”


    秦九照很想翻白眼,說你家世子爺本來不就是傻得嗎?不過她沒在皇甫染麵前說這話,“我的小姐,我的前丞相爺,你說你問我一個沒出嫁的黃花大姑娘這種問題,不是問道於盲嗎?”


    皇甫染抱膝坐在殿香樓房內的貴妃榻上,搖了下頭,“我還能去問誰?”


    皇甫染的心腹中,隻有秦九照與她年齡相仿誌趣相投又同為女子,所以最為親近,難不成她還能去問老皇帝,去問朝中那些上了年紀的糟老頭們?她抓了抓頭發,“我當年日日對著成山成堆的奏折,也沒有這般心煩過。”


    “你與其在這裏發愁,還不如迴去多陪陪你家世子爺,也許就會發現他究竟是哪裏不正常了。”


    皇甫染迴了晉王府,濮陽誠不在小亭內,皇甫染將他平日裏喜歡呆的地方都找了一圈,揪住旁邊經過的一個下人問道,“世子爺呢?”


    “迴少夫人,一下午都沒見到世子爺。”


    皇甫染揮手讓他下去,眉頭擰了起來,真是,越來越不對勁了。


    途中經過書房,她聽到了裏頭的動靜,正奇怪,推了門進去,她慣常用的書案上有幾張紙,她平日裏常看的書也都攤開著,她緩步走過去,紙上是略有些僵硬的楷書,就像是許久沒有寫字的人,正在一個個練著字。


    皇甫染在晉王府內的書房略有些深,因為書架堆得密集,裏頭的人沒有發現她,他仍站在書架下,直到皇甫染走近了,才猛地抬起頭來。“染兒。”


    書架下的青衣公子,指間正握著他以往絕對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卷史冊,他的眼神裏隻有突然被撞破的驚訝詫異,仍舊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卻清明銳利,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懵懂無辜。


    就像是那一日他暈倒後突然睜眼那一刹,看愣了她的眼神。


    “你…”


    濮陽誠垂眸不語,皇甫染站在他對麵,看著麵前最熟悉的,此刻卻又顯得陌生無比的人。


    半晌,他終於抬起了頭來,“你最近不是一直在懷疑嗎?我好了,染兒,我的病好了,如今,已經恢複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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