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崖峰上的霧氣隨著下山的路而漸漸淡去,誰料還沒出山,天卻下起了雨。


    斜風細雨,吹落在人身上,不消片刻,兩人的衣服都已經濕了大半,莫遙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隻能由著雨水在臉上滑落,在心裏祈禱著雨水把山路衝垮了壓死他。


    可惜這小雨,最多,也就是潤澤了滿山青翠。


    山路轉了一個彎,就在山泉溪澗邊,並排著兩個亭子,絕焰手一甩,莫遙被拋進了亭子裏,穩穩落下,還是隻能一動不動站著。


    隻能看著他縱身躍上另一個亭子的亭頂,以天為蓋以亭頂為席,背倚著亭尖,仰首,葫蘆湊到了嘴邊,雨水在他臉上一遍又一遍的衝刷下來。


    滿心仇恨的莫二少在心裏繼續默念,突然來道雷劈死,滑下來摔死,喝酒醉死…


    ***


    絕焰喜歡坐在高處喝酒,以前是這樣,現在是,一直都是。


    莫遙在後來纏著他的那段日子裏,總是不得不用那身姿不太美妙的輕功躍到樹梢,搖搖晃晃踩斷無數根枝條去找他。


    再後來,莫二少駕輕就熟,孰能又生巧,終於也能在樹梢間走得穩穩當當不再踢翻鳥窩踢飛鳥蛋。


    不過這會,他沒有上樹,他跟著那些人,一起走到樹下。


    風淩天仰起了頭,“這位小兄弟,能否下來說話?”


    樹梢上的人很給麵子地低頭看了一眼,“不能。”他繼續喝他的酒,風淩天怔了一怔,他那句話也不是真的在問,隻是這麽一說,正常人肯定就下來了,哪裏還會坐在那裏讓他們這麽多人看著他喝酒。


    “兄台,我慕容府的酒窖裏,存著不少上了年紀的好酒,不如我們移步書房,我著人取酒,共飲一番。”


    風淩天麵『露』讚許,慕容雲這話,倒是抓著了要點,既然那灰衣人好酒,用好酒來引誘他自然是最好不過。


    誰料,樹梢上那人依舊紋絲不動,“你的酒窖裏,還有比這劍南燒春更好的酒嗎?”


    慕容雲一時無話可說,掩映在綠葉間的灰衫隨風晃了一晃,“既然拿不出來,何必說此等大話?”


    他提著酒壇站了起來,單足點在細如手指的嫰枝條上,仰麵,灌下最後一點酒,手一抬,就聽哐啷一聲,酒壇一片片碎在那些人身後的地上,他低下頭,領口的衣服上還帶著點點酒漬,看著風淩天,“你想知道我是誰?”


    “你究竟是誰?”


    “你都已經猜到了,何必還要問我?”


    “你真的是絕焰。”風淩天的聲音不高,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可周圍的人都不是剛混江湖的人,不可能連這點聲音都聽不見,慕容雲猛地又抬眼看他,任謙任峰父子麵麵相覷,然後一道氣虛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蓋過了其他所有人的驚訝,“你就是絕焰。”


    “大哥,你怎麽起來了?”


    莫遙跑了過去,莫逍看了他許久,突然伸出手一巴掌扇上了莫遙的腦袋,“死小子,還活著也不知道告訴我一聲。”


    “是你先不見的,我又找不到你,怎麽告訴你?”


    “不說這些了。”他抬眼,看向樹梢,“我要給爹報仇,等會不管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要『插』手,你隻要記得照顧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大哥,大哥,別,你聽我說…”莫遙一個使勁把莫逍拉進了房裏,門被合上,任謙看著風淩天,“怎麽迴事?”


    風淩天搖頭,收迴視線看向樹梢,卻麵『色』一變,“人呢?”


    空『蕩』『蕩』的樹梢,隨風落下幾片綠葉。


    ***


    雨沒有下很久,太陽很快就從雲端出現,日光灑下來,灑在絕焰濕漉漉的身上,照得他側臉上的水滴光芒耀人。


    他從亭頂躍了下來,走進亭子,伸手解了莫遙的啞『穴』。


    “有種就把我的『穴』道全解了。”


    他沒有理會莫遙的叫囂,將酒葫蘆拴迴腰際,然後看著莫遙,用那沒有語調的口吻,“你想殺我。”


    “我要宰了你。”


    “很多人都想殺我。”


    “你就是個殺千刀的。”


    “他們都死了。”他的聲音,很平淡,甚至很溫和,卻溫和地讓莫遙背上發『毛』,有種冷森森的感覺飄過,“要殺就殺,你二少爺的命就在這裏,有種就拿走,我絕對不會哼一個字,不過你最好記住,我做了鬼肯定每天晚上來向你索命,讓你晚晚睡不好,被折磨至死。”


    “我現在不想殺你。”他偏過視線看向亭外放晴的天,“不過也許過兩天我會改主意,為了免得我改主意的時候找不到人,我不打算放你走。”


    “你還可以更變態一點。”


    “都好。”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


    莫遙還在嚷,啞『穴』又被點上,絕焰挾著他出了山,找了家客棧打尖,卻隻要了一間客房。


    莫遙被他丟在了床上,砰地一聲撞在床板上,撞完後突然發現『穴』道全解開了,他不怕死,可是看著絕焰慢慢走近,他倒是有點怕了,“你要幹嘛?”


    老早就聽說江湖中有很多那種好男風的斷袖,難不成眼前這個也是?


    不過絕焰隻是站在床頭,看著他,不再有動作。


    莫遙慢慢地,不動聲『色』地身後橫伸右掌,一股淡淡的白『色』霧氣逐漸凝聚在他的掌心,絕焰還是那麽站著,卻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語調開了口,“就是你爹的寒冰掌我也不放在眼裏,何況是你的。”


    “我殺了你。”莫遙氣得大喝一聲,一掌拍出去,他身子前傾,掌心直擊絕焰的小腹,誰料絕焰還是沒有動,好像壓根沒有被他一掌拍到一樣。


    反倒是莫遙被重重得震迴了床上,那一掌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隻能趴在床上喘氣,臉一偏,絕焰還是站在那裏,“你明知道不可能殺得了我。”


    莫遙胸口起伏,一邊喘氣一邊咬牙切齒,“殺了我爹,你還,還敢侮辱他,我早晚,會要了你的命。”


    絕焰看了他一眼,轉過了身朝外走出去,莫遙恨恨地盯著他的背影,“怎麽?不點『穴』了?你就不怕我逃走?”


    “我想,我現在就是要趕你走,也趕不走。”


    他的灰『色』背影轉過房門消失在視線中,莫遙隻能扯著被子泄憤,扯到一半,突然腦中靈光乍現,是,打他打不死,但是可以毒死他。


    ***


    絕焰是從來不屑與和人解釋的,他身上背著的血債,不在乎再多那麽一樁。


    何況,如果真的有人出花紅讓他去殺莫雲寒,他也肯定會去,隻是剛巧,從來沒有人出過。


    莫遙折騰了半天,也隻買到了□□迴來,不過這就夠了,你不是喜歡喝酒嗎?那就讓你喝個夠。


    他特地買了一壇竹葉青,給了小二一點碎銀讓他等會和絕焰說幾句話,就把酒壇搬迴了房裏,放在桌上,一包□□全倒了進去。


    一直到那天天黑,絕焰才迴到客棧,手裏提著一個布包,那小二一見他就迎了上去,“客官,您迴來了,小店免費奉送的竹葉青已經送到您房裏了,放心,不收錢,這是小店的規矩,每個住店的客人都有。”


    ***


    莫遙躺在床上裝睡覺,布包被扔上了桌子,散開來,絕焰在桌邊坐了下來。


    莫遙一直等著,沒等到什麽聲響,正焦急間,耳中就傳來了他喝酒的聲音。


    莫遙握了握拳,心下得意,這次還不要了你的命。


    可惜他背對著房門裝睡,壓根沒看到絕焰隻是打開了酒壇,送到嘴邊時他的鼻尖微微動了一動,便放下了酒壇,還分神看了過來一眼,接著便打開自己的酒葫蘆開始喝。


    ***


    莫遙等了很久,房裏漸漸沒有了動靜,他佯裝翻了個身,稍稍睜開眼,房裏隻點著一根蠟燭,有點暗,絕焰正坐在桌邊,就著那昏暗的燭火看著什麽東西。


    怎麽還沒發作?莫遙心裏納悶,沒敢動,繼續偷偷打量。


    桌邊的人很安靜,看得很入神,燭火打在他的側臉上,就像那日在亭頂,日光灑下來一樣,不過今日因著昏黃的房間,他的神情比起白日來得柔和了許多,深邃的眼眸中落入了點點碎光點,泛過『迷』離的光暈。


    有那麽一個瞬間,莫遙一時神思恍惚,忘了遮掩,明目張膽地睜大了眼,等到反應過來時,才意識到他正看著自己。


    “在等我毒發身亡嗎?”


    “你怎麽知道?”莫遙大驚失『色』,騰的一聲從床上坐起來,絕焰看了桌上的酒壇一眼,“我聞得出來。”


    莫遙跌跌撞撞地跑下床,探過頭去看,酒壇裏的酒,一滴沒少。


    他悲憤欲絕,簡直想自己喝下那壇酒,打又打不過,毒又毒不死,他的報仇之路,為什麽要如此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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