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嫻如一隻枯葉蝶,周身灰褐色的衣裳被逆轉的河風吹得大作,獵獵作響。她的身形飄忽著,甚至隨風而起,可終究還是沉入漆黑的河水,不見身影。


    與濤濤清彰水相比,夏侯嫻泛起的水花如曇花一現,迅速細微到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唯有洛真後知後覺的哭喊聲略顯悲戚。


    嫻兒,你以命相救,最後還要我去原諒子桓麽?


    劉氏見此變故,狠厲著眼神,向著洛真再度推去,曹丕登時左手持劍刺穿了她的胸口。嘉樹哇哇哭了起來,洛真迴過頭,笑的涼涼的。


    那一瞬間,曹丕幾乎以為洛真也要跳下高台,永訣生路。不禁高唿“洛兒,不要!”


    卻見洛真飄渺的笑意漸漸真實起來,她似乎喃喃自語,旁人卻聽不見她說了什麽。唯有朝露離得近些,霎時間隨著洛真一同淚流滿麵。


    “嫻兒,其實我從來沒有怪你。我也沒有怪罪子桓,更多的時候,我是在怪自己不夠強大。”


    可真正的強大,是遭受過人生的不幸,但仍期待幸福。受到過別人的背叛,但仍勇敢去愛。看見過世間的醜惡,但仍付出善意。


    最強大不是無畏赴死,也不是破壞,而是從黑暗和死地中堅信自己生命的向上,並為此不斷努力。


    這些道理,洛真不是不明白,反倒是不願看清。如今夏侯嫻用自己的生命給洛真換一個可以重新來過的機會,洛真無法繼續像從前那樣,渾渾噩噩,不去麵對自己。


    洛真抬眸,望向曹丕的眼裏已是釋然“子桓,袁氏一族的滅亡是情理之中,我不過怨你親手殺了袁熙罷了。想來戰場上,鮮血與生命是最尋常不過的祭品,我,不該怪你。”


    一時之間,城牆上的人皆麵麵相覷,似乎不知道曹家還有如此秘辛,若是傳出去必定是戲樓子裏反複說道的好段子。


    侍衛們趕快裹了劉氏的屍首下去,斑斑血跡沿著石縫落入清彰水,又是一場渺小的祭奠。


    曹丕不顧眾人目光,連日來沉在眸底的陰霾一點一點如大霧散盡。嘉樹很快停止了哭聲,似乎有一種奇妙的感應,伸出手來向著洛真張開懷抱。


    而曹丕也張開懷抱,微微笑著。


    洛真撲到他堅實的臂膀中,聲聲念著。“給嫻兒一個安靜的葬禮。”


    天空中一隻寒鴉飛過,呱呱的聲音使人心躁。眾人對這場鬧劇唏噓著,繼續邁動步伐隨著曹操繞行孔雀台。劉氏的下場自不必說,曹操征戰以來豢養戰俘家屬無數,皆是優厚待遇。可劉氏卻不識好歹,妄圖行刺於曹操長孫,眾人譴責劉氏的同時,不免對曹操又是一番稱頌。


    卞氏心疼嘉樹,邁步過來將嘉樹攬在懷裏,瞧見曹丕與洛真緊緊相握的手,心裏卻不是滋味。


    自己的兒子在這個女人麵前受盡了委屈,為了她據理力爭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她入門,甚至違背自己的意思也那麽堅定。可這個女人卻是冷冷淡淡,若不是看在她懷著身孕,自己怎麽能壓得住這一口氣。


    罷了,如今長孫位置已定,總算是守的雲開見月明。隻要那個女人別再使什麽性子,日後扶持她榮登大位,也不是不可以。


    卞氏眼神一轉,變得柔和起來,抱著嘉樹去往一旁。朝露更是喜極而泣,看著洛真依偎在曹丕懷裏,總算尋迴了當初千闕閣那番纏綿的影子。


    曹操似乎見慣了這種刺殺的場麵,如螞蟻落肩,輕輕拂掉便是。倒是曹植意味深長的看著那一方從血色和滔天的黑色河水裏走出來的纏綿影子。不知道是該為曹丕的深情感到慶幸,還是為兩人將來的路感到遺憾。


    容華香榭的燭火似乎格外明亮些,一對纏綿的人影羨煞旁人。嘉樹知趣的唿唿酣睡著,朝露也羞紅著臉不去聽那床榻間的動靜。


    次日又是大好的天氣,天高雲闊。


    曹操邀眾人同去觀賞江東送來的大象。其中彩兒和倉舒赫然在列。洛真這才想起來,昨日倒是不見彩兒與倉舒,難道是倉舒的身體又犯了病?心中想著便要向彩兒走去,卻見彩兒和倉舒攜手越過隊列向自己而來。


    低眸向著子桓行禮,彩兒似乎對子桓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懼意。曹丕也不打擾她與洛真說話,便俯在洛真耳邊言語幾句,舉手投足間皆是溫柔。洛真目送著他向著一眾大臣的隊列走去,半響才臉頰微紅拉住倉舒的手,關切問道“倉舒可是不舒服,昨日怎的不見你去銅雀台?”


    倉舒微微笑著,蒼白的麵色難得有了生機。聲音脆脆的,似是山澗西泉。“勞甄夫人掛念,倉舒身體無恙,昨日貪睡起的晚了,母親又素來不喜喧鬧,故此便沒去赴宴。”


    不喜喧鬧?洛真記憶裏那個嘰嘰喳喳活潑好動的彩兒,現在居然不喜喧鬧。打眼望去,如今的彩兒著一身素淡顏色,眉目間皆是淡然的痕跡,與洛真印象裏的那個彩兒大相徑庭。


    彩兒攏了攏眉間的碎發,淡淡笑道“倉舒的身體日見好轉,甄夫人確實不必再費心了,倒是聽說今日有大象,倉舒這才起了心思,想來湊些熱鬧。”


    洛真握著倉舒柔柔的手,輕快笑道“那我們可要快些,才能走到近處瞧一瞧。”


    倉舒應一聲,便與洛真疾步走著,彩兒隨後跟著,一會一個驚唿‘倉舒慢些!’可兩人一心要走到隊伍前麵,自然顧不得彩兒唿喊,一直到卞氏身後才停下。


    凡是有大場麵,卞氏都要把嘉樹接過去,親自抱著,倒也省了洛真的心思。倉舒指著嘉樹悄聲問道“甄夫人,那是嘉樹麽?”


    洛真滿是笑意,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道“是呢。”


    “模樣生的可愛,將來定是不輸給子桓哥哥的英姿。”倉舒眼神微動,全是真誠。


    大象由專人照看,圈養在江邊叢林中。眾人圍觀之下,連連驚歎。曹操突發奇想問道“誰能稱出這大象的重量來?我將重重有賞!”


    幾位老臣互相吹胡子瞪眼,終是得出一個結論:造一杆巨稱,眾人協力稱出其重。


    曹操不悅的拂了拂袖子,“難道就沒有其他方法了麽?”


    眾人皆噤聲不語,倉舒卻是怯生生的答道“父親,倉舒有個好辦法!”


    洛真微微笑著,看著那個勇敢的,聰慧的人影從人群中走出去。迎上那個看著他一臉慈祥的曹操,倉舒指了指江邊一艘小船道。“將大象趕到船上,記錄下水淹沒船的位置,另尋石塊裝船,一直到同樣位置,稱石頭重量便可知大象重量。”


    曹操大笑,撫摸著倉舒的頭道“好好好!倉舒當真是天資聰穎!來人呐,賞十金!”


    十金,是普通官員一整年的俸祿。眾人眼熱的同時,也才注意到這個曹操年幼的兒子耀眼的智慧。


    曹丕亦是拍手稱好,雖然他不喜歡彩兒,但是對於這個安靜的孩子,他很難恨屋及烏,也對他有什麽討厭的情緒。或許是知道當年倉舒曾與洛真有著難解的淵源,又或許是因為他天生病骨,惹人憐愛。總之明裏暗裏,曹丕都給予倉舒不少的關愛。


    所以盡管彩兒對曹丕心生懼意,倉舒仍舊喜愛這個大哥哥。


    於是從這一天起,倉舒開始走到世人的眼前來。曹操對這個最小的兒子更加重視,甚至比當初放在曹丕和曹植身上的關心更甚。


    隱隱有人猜度,或許曹操想要將倉舒培植起來,與曹丕曹植分庭抗禮。卞氏聞此傳言卻是悠然一笑,置之不理。


    夏侯嫻的喪事辦的利落,洛真親手收拾夏侯嫻的遺物,卻並未發現什麽值錢的玩意。曹丕沉默了半響,開口說道“夏侯嫻在夏侯一族,不是被重視的人,這些遺物,我們留著便好,不必送去夏侯一府,招惹傷心處。”


    洛真點了點頭,將夏侯嫻的衣裳收拾的齊整。“這間房子留給她吧,容華香榭房屋甚多,不缺這一處。”兩人商量著,又把話題扯向別處。


    如今曹操定居鄴城,曹丕幾乎沒有去許都的機會。洛真還惦記著千闕閣裏那個說話聲音像銅鈴一般的鈴兒,她幫她隱瞞避子湯的事實,卻又知恩圖報,是個讓人心生憐愛的姑娘。


    “千闕閣裏的人都安置好了?那個鈴兒你可有印象,若是方便的話,不若將她帶來鄴城。如今曹府裏,除了朝露,其餘的人我也用著不放心。”


    洛真如是說,卻恍惚間瞧見曹丕微動的神色,瞬間恢複如常,微微笑道“好啊,我盡快給你安排。”


    可這個盡快卻一直拖到了很久之後,才帶迴了一個消息。


    鈴兒與人私奔,不見蹤跡。曹丕徐徐喝著茶,淡淡道“你不必傷心,我千闕閣的人都是自由的,如今她去尋她的幸福,我們該替她高興才是。我另外從千闕閣尋了兩個丫鬟和侍衛,聽從你的調度。”


    洛真心中的一根弦,倏忽間崩裂。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可看見曹丕平靜的臉,又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四個蒙麵的人走進來,依次行禮。洛真略一打眼,卻望著那個侍衛怔住了,那一雙彎彎的桃花眼。


    是袁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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