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馬二夫婦已備好馬車、行囊,阿康提了個隨身帶著的小包裹,走出院門,正見到喬峰準備將的盧拴在馬車後麵。那的盧見了阿康,甩甩尾巴,仰頭噅噅一叫。阿康本是略帶愁容,看到這匹愛耍帥的馬,不禁一笑,道:“好漂亮的馬。”那的盧聽得阿康誇他,竟趁喬峰不留意,掙開他的手,顛不顛的跑到阿康身邊,跟她來了個耳鬢廝磨。看得喬峰哭笑不得,心道:乖乖不得了!這女人當真是“紅顏禍水”,連的盧都迷她至此!原來這的盧隻認喬峰和邢九千,連邢萬裏的麵子都不給,誰知道卻是個見了漂亮女子就湊過去的性子。


    阿康見它如此纏人,便從荷包裏掏出一顆糖喂給它,一邊扶著他的鬃毛悄聲道,“要是我家樂兒知道你吃了他的糖,定是要生你氣的。你快乖乖迴去吧,我們快些去看樂兒,到時讓他再喂你,好不好?”


    的盧一雙水潤潤的大眼,眨的毫不委屈,舔了舔阿康的手心,方才扭著屁股樂顛兒的迴去,乖乖由著喬峰把他綁在車後。


    這一夜大家都沒怎麽睡,每個人心裏都是一片陰霾。此時雖不過是馬兒的莫名舉動,卻也讓人嘴角掛上了些許笑意。阿康深吸一口氣,鼓勵自己:不論前途怎樣,總要笑著去麵對;隻有笑著,才能有勇氣和力量,撐過那未知的一個個難關。


    阿康坐靠在車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暗想:自己這一世的康敏可是賺了——竟然拿大俠喬峰當車夫。一路上兩人無話,隻聽得車聲碌碌。


    阿康漸漸有些困乏,剛有睡意,模模糊糊的覺著車子有些顛簸,似是喬峰忽然加快催趕。過了一會兒,又聽到後麵好似有很多匹馬在快跑,越行越近。初時阿康還當自己在做夢,突然一個猛顛簸,許是車輪碾過了個石頭什麽的,直把阿康顛地好似被拋了起來。阿康被震了個七暈八素的,想不醒過來都難。這時就聽後麵十來個人的聲音在叫罵,喊著什麽“契丹遼狗,納命來!”竟是有人追殺過來。


    阿康心想,若是喬峰自己,要脫身自是容易;可如今有了自己這麽個累贅,想來定是為難。和這群頭腦簡單、思維混亂、性情衝動、行事偏激的武林中人講道理,阿康是想都懶得想。除非把這些人都製住,不然想要脫身,恐怕是要見血了。想到這裏,阿康一掀車簾子,跟喬峰問道,“你會暗器麽?我這有些銅錢、散碎銀子,你能把那些人都打下來嗎?”


    喬峰早在一刻鍾前就懷疑有人追蹤而來,他一邊加緊趕車,一邊思量對策。跟阿康想得一樣,帶了個不會武功的女子隨行,喬峰也覺得脫身不易。喬峰打定主意,準備尋機棄車,帶著阿康,仗著的盧腳程快,或可甩脫這幫人。哪知正想著,阿康卻掀簾出聲。喬峰生怕她一時不慎,再有什麽閃失,立刻喝止道,“你出來做什麽?快坐迴去!”


    阿康被他吼得一愣,想了想,便退了迴去。這當口不是爭論的時候,阿康雖看不到喬峰臉色,但聽他聲音,也知道這事態危急。竟然大俠都想不出好法子,阿康決意奮力自救。


    打開事先備好的包裹,阿康取了張紙,包了幾樣藥,取過一個大彈弓,推開車廂後的小窗;拔了匕首一揮,割斷係著的盧的繩索,對著馬兒喊了一聲,“跑到前麵去。”那的盧果然聽話,顛兒噠的向前跑去。阿康使盡力氣、用彈弓將那幾個紙包向後射去。阿康這一把年紀還是第一次玩彈弓,好在她也不需要準頭,大概向後麵來人方向射去就對了。幾個紙包自是打不著人,還有一個紙包被來人當先一個,一記長鞭子抽了個正著。妙的是那紙包竟然在被抽中的一霎著起火來,跟著冒出股股煙霧,另外兩三個也是徑自燃了起來。跟著就聽後麵有人大喊:“契丹狗賊!竟用毒煙害人!”接著是嗆咳聲、馬嘶聲、重物落地聲、叫罵聲,響成一片,好不熱鬧。


    阿康坐在車內聽了一會兒,果然沒再有馬蹄聲跟上來,不禁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岔了氣,竟咳個不停,無奈昨夜被冷水浸得,到底是著了涼。


    阿康又是咳又是不住好笑的坐在車上行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卻是喬峰停下車,掀簾瞧她。喬峰見她嬌笑妍妍,也是一愣,兀自臉紅道,“你……沒事吧,我聽見你一直咳個不住。”


    阿康也為給他瞧見自己剛剛那副傻樣而有些羞意,俏麵粉粉的,迴道:“沒事,剛剛風吹著了,一會兒就好了。”


    喬峰想了想,問道,“剛剛……”


    阿康趕緊告訴他:“剛剛我用紙包了一些安神、止痛的藥,混了白磷,用彈弓射了出去。那白磷極易自燃,順便把那些麻痹人的藥都燒了起來,他們就困乏的沒力氣追了。這還要多虧洛陽的一個名醫的好方子、譚公譚婆的好藥材。”阿康當時正想著如何能一下子把那些人都製住,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中迷香的慘狀,當下便來了個“以治我之道,還治他人”。


    喬峰雖不願讓她涉險,卻也不得不稱讚她這法子實在是妙極,又省力、又麻利。隻得搖搖頭,迴身繼續趕車上路。


    正午時許,喬峰阿康在伊川縣郊的一處茶寮停了下來,準備草草用些午飯,好繼續趕路。他二人走進茶寮,才發現這小小的茶寮裏,竟坐了二十來個書生,各個年紀不等,圍著一個麵容溫厚、長髯垂胸的老者,或是虛心請教老者,或是瞻望老者、神情激動,或是側耳傾聽,或是相互討論、爭辯不休。喬峰為了避人耳目,一路走的頗為偏僻,此時若再另尋他處,未免太過費時。喬峰、阿康對看一眼,二人均覺得無妨。叫店家在角落裏加了一張桌、兩條凳,便坐了下來。


    喬峰點了熱湯、飯食,便與阿康一道坐等,左右無事,遂聽周遭書生閑談。就聽右邊鄰桌一個憨厚書生在聽另一二十四、五歲,衣衫破舊的儒生講,“……老師是開創我們‘洛學’的一代宗師,能得幸偶遇老師攜弟子出遊,實在是你我之福……”左邊一桌,幾個書生在討論“存天理”與“滅私欲”。前麵一桌在講治學之道,應為“格物”、“致知”、“窮理”。中間不知何人就何事請教那老者,那老者正侃侃而言,周圍學生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就聽那老者道:“……理,既為天道也。天下萬物皆需遵從,而不得逆反。在天則為日、月、星、辰,在人則為忠、孝、悌、信。道自然,而生萬物。有理,乃有氣。是若有人不知忠君愛父,便是有違天理。道之不存,氣而不繼,何以為人?……”


    那老先生說得是正氣凜凜,聞者無不信服。但阿康聽得卻是一驚。阿康之前一直覺得《天龍》中的蕭峰,是個悲劇色彩極重的人物。即便他是個大英雄,但到了最後,連阿康讀著都覺得,蕭峰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這活不下去的最大理由,莫過於這個正直的人的道德理念體係崩塌了。對於大英雄來說,忠君愛國是為人的本分,可他偏偏就不知該忠於誰。他做得每一件事都不是為了私心,可最後卻得了個叛國的罪名。宋遼哪一方都容不下他,連他自己心裏都容不下自己。說穿了,他死於自己的良心,他的道德標準太過嚴苛。而此時,偏偏又被人在他心上又加了一道枷鎖。阿康想著,不免憂心的向喬峰望了過去。果見喬峰此時雙眉緊鎖,神色一時淒苦、一時憤懣、一時迷惑。


    正這時,卻有人上前來問那老者,若是有孤獨的寡婦、家境貧寒、無依無靠,那她是否應該再嫁。


    那老者聽了這麽個問題很是不快——他的學說是主張“天人合一”;人之道,效法自然;而君臣之道,推及家庭,敬父若敬君,侍夫如侍主;怎麽就有個不曉事的,問到寡婦再嫁去了?老者當下黑著一張臉答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聽了這句話,阿康腦袋裏麵的一根筋,“啪”的一聲就斷掉了。她此時已猜到這位八成就是曆史上那位有名的程朱理學的創始人——程頤了。就是他這麽一句話,幾百年來不知害了多少女人。阿康隱約記得,知道她小的時候,聽大人議論別人家閑事的時候,話裏話外透的意思,依然是覺得離婚的男人再娶是本事,離婚了的女人再嫁便是是非。可見幾百年來的積習,在人們的頭腦裏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對女人的迫害又是何等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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