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湘如審視著陌生的環境,落在眼裏,卻自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熟悉,東瞧西看,屋子倒還布設得雅致,隻是有一股子難聞到的脂粉氣息,八仙桌案上擺著一隻汝瓷花瓶,裏麵挺著幾枝紅豔如火的楓葉,現下可不就是秋天麽。


    喚她妹妹的婦人,原是她的結義姐姐李湘華,是臨安府煙花樓館之中最有名氣的藝伎,是才貌雙絕的女子,雖二十出頭卻似二八少女一般容若桃李,此刻淺笑盈盈,帶著安慰地道:“可餓了?我讓丫頭備些吃食來?”


    陳湘如微微搖頭,頭一擺就覺得脖頸周圍疼得難受,“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聽到自己的聲音,她越發吃驚了,這是一個沙啞而難聽的聲音。


    李湘華道:“許是傷了嗓子,不打緊的,郎中說休養十天半月就會康複。你還真是,我臨走不是與你叮囑過,遇上難事讓你去找柳明誠麽?他會保護你的。”


    陳湘如腦子裏有些迷糊,聽到柳明誠這個名字,似乎很熟悉,這樣想著時腦海裏就掠過一個英俊的、時常穿著一襲藍袍的少年,那似曾相識的眉眼,立時就憶起追隨她多年,在陳家大院做了數年賬房先生的柳明來。


    柳明曾向她表明了情懷,被她所拒後依舊再留了兩年,可是後來他放手了,因為她總是無法給予他迴應,離開了陳家大宅,也離開了江南。


    柳明誠會是前世的柳明麽?


    柳明誠留在這具身體記憶裏的,不是彈琴,便是吹笛,還有一些說笑著的嬌豔姑娘,她明明不認識的,卻都知道她們的名字:香蘭、香菊、香杏……


    李湘華輕聲答道:“如今是崇德七年,今兒九月初二。”


    崇德……這是哪位皇帝的年號,在她的記憶裏可都沒有啊。


    大周朝年號:元武、建興、宣和、弘化……治隆、康正、景泰,獨獨沒有聽說過這崇德。


    她不由得道:“景泰十三年至今有……有……”


    李湘華驚奇地伸手,輕撫著陳湘如的額頭,然後吃吃地笑了起來,如一串悅耳的銀鈴,笑得讓人忘記煩惱,“我的好妹妹,你今兒是怎了?”可李湘華的眸子裏分明有著太多的擔心,今兒陳湘如是怎了,就睡昏睡了一整天,也不至忘了年號年月。


    一邊的服侍丫頭也跟著笑道:“如姑娘,你可別再說笑話,景泰十三年離今怕有好幾十年了吧?”


    這中間已經隔了好幾位皇帝。


    陳湘如握緊了李湘華的手,雖未說話,可李湘華依是含著笑,那是一個姐姐對妹妹的喜歡與寵溺,突地笑意一斂,正色道:“得有四五十年了。”


    也就是說,她真的重活一世了?


    不再是長姐,卻成了軟香樓的姑娘。


    江寧府陳家不知現下是否還在?


    她的弟弟、她的侄兒,是否都健在人世?


    心裏這麽一想,想問出來,又生怕嚇著了李湘華。


    李湘華對丫頭道:“去廚房裏與大廚娘說一聲,讓她做幾樣如姑娘愛吃的粥點來。”


    丫頭欠身離去。


    李湘華平靜地握著陳湘如的手,微微帶些責備地道:“上迴我不是叮囑過你,你來癸水的事不能讓柳姨知道麽?就妹妹這相貌、名聲,不知道多少人盯著呢。”


    陳湘如腦子裏有著許多奇怪的記憶,仿佛是她自己的,又不似她自己的,她感覺自己還是原來那個陳湘如,可這些原不該有的記憶,卻清晰地記得。“上迴來癸水,我誰也沒說,可不知怎的,柳姨就知道了,說我是大人,逼我接\客。怕我尋人求助,連門窗都給封死了。”


    她清楚地記得早前發生的事,大概是五日前,柳姨突然滿心歡喜地來尋她,拉著她的手,一改往日的嚴厲,變換成諂媚與討好,這樣的笑陳湘如曾看柳姨如此對李湘華。


    從她能記事起,柳姨便是討好著李湘華、巴結她、寵溺她,無論吃的、用的,李湘華所使的是這軟香樓裏最好的,換句話說,如若說李湘華過的日子不比五品官員家的嫡女怕還要強上幾分,隻一點,李湘華不僅要歌舞獻藝,遇到出得起好價兒的,也會服侍幾個。


    但自來似乎都是李湘華挑客人。倘若她瞧不入眼,任你出多少銀子,她也是不陪的。


    陳湘如想到那日的驚險,要不是她佯裝答應,騙過了柳姨,實則撕了錦衾,結成繩子拋到梁上,現下還指不定如何呢?好歹是保住了清白。


    李湘華厲聲低罵:“那惡婆子怕又犯了老毛病,你不必理她,往後我出門就帶著你,再不給她傷你的機會。”


    陳湘如不由心下寬慰,她就想知道,付出她前世一生心血的江寧城城東的陳家如何了?是否安在?“姐姐會去江寧府麽?”


    李湘華愣了片刻,“明年盒子會,倒是要在江寧府舉行。”她依是淺笑著,這笑容就如同陳湘如前世時對著弟弟、妹妹們笑。


    那一世的陳湘如是失敗的,雖用盡一生守住了陳家的家業,卻與弟弟們失心。妹妹雖與她交好,可到底是馬家婦,偶爾迴來探望,忙得吃頓飯就離去。再後來,馬庭去了姑蘇府,她更難見到妹妹陳湘娟了。


    這一生,她想為自己而活,更要活得尋覓到一份真愛,擁有一份幸福,就像天下間所有幸福的女子一樣,有疼她的夫君,有承歡膝下的兒女,再不求什麽家業銀錢,這些東西,最是不能帶走的。


    現世,她還得求一份安寧,更是善待所有真心對自己的人,比如麵前的李湘華。


    李湘華並沒有離開,坐在榻前噓寒問暖一番,又問:“你哪裏不舒服?若有不舒服處,可一定得告訴我。”


    看到麵前的美人,陳湘如隻有道不出的安心與踏實,從她腦子裏的點滴記憶裏,李湘華是這世上最疼她的人。


    陳湘如緩緩地搖頭,“這次的盒子會熱鬧麽?”


    李湘華勾唇笑道:“年年都是那幾人,從崇德元年至今,每年的花魁賽可不都是那幾個麽?倒是我怕是真的老了。”她音落,不由得淺笑起來。


    陳湘如定定心神,依舊緊握住李湘華的手,“姐姐該尋個合意的人了……”


    隻是身為風塵女子,又有幾個真能尋得好歸宿,便說與李湘華齊名的白如雪,也隻做了江南“東林詩社”的領袖人物、大才子候青域的侍妾。候青域原是書香門第,家資殷實,家裏原是有一妻一妾的,而白如雪雖名動秦淮,揚名天下,卻因出身風塵,隻能委身為妾。


    李湘華曾笑語道:“若與人為妾,倒不如繼續留在軟香樓。”


    這些年,兜兜轉轉間,李湘華裙下之臣之少,提出要為她贖身、要納她為妾的人也不少,但無論是誰,皆給不了她想要的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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