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本章將放置在楔子後作為第一章,並對其他章節做精校修改。)


    “先生,先生,等等羅織!”


    一個頭紮雙髻的俊俏女童,沿著山路向上蹦跳而去,每一次跳躍都跨越十數個台階。


    山高萬仞,雲層如毯。


    簇簇山尖浮出毯麵。


    石階遠處,女童的“先生”穿著白色羽衣浮遊在山道上。大袖飄飄,似乎有雲氣鼓動,整個人就離地前行,速如奔鹿。


    名字叫羅織的女童七八個大蹦跳追上,碎步輟在後麵,小腿倒騰的極快才能跟住。


    二人登山。


    這裏是歸棧洲東部,一片青山綿延數千裏,山勢極大極陡。群山外散落著一些普通村鎮,山中多有雲霧湧出,村鎮人常說山裏有神仙。中心數十座高峰終年隱在雲中被雲霧鎖著,普通人極難一睹真容。


    初夏,山上景致頗佳,雲層上麵暑氣消減很多,清風拂麵,玉腰奴輕舞,霧氣似有若無。


    如果是山外的鎮民行走其間,必定會讚歎不已,驚歎仿佛仙境。


    跟在先生袖子後的的羅織,卻隻想吃火鍋。


    女童身前的“先生”隻是少年,年紀並不大,每年入暑就常到山中這幾座合稱承露台的山頭來,與其餘幾家相熟的世家同齡子弟相會消夏。世家規矩多,這些個少年都還未及冠,儼然一個小小的世家子圈子。每次的承露台會,都會有下人們提前搜羅的不同吃食。


    前年吃的火鍋。


    羅織從此誤終身。


    此後就年年夏天吵著要吃火鍋。無論她的年輕先生給她怎麽解釋:火鍋這種東西最宜冬天吃、前年的會上吃火鍋隻是故意尋個“盛夏涼亭食暑”的雅趣。羅織不聽,認定了火鍋要夏天吃,即使她不會流汗,也要假裝和其他世家子的仆從們一起大汗淋漓。嘴裏還嘶嘶有聲,喊著辣死了辣死了,大快朵頤。


    漫長山道上,一路丟下主仆兩人的對話聲。


    “先生,今年吃火鍋嗎?”


    “不吃的,聽謝玄說,是從南方揚子國加急弄來的四肋鰣。今次要吃魚膾。”


    “不吃啊,那好可惜。我都準備好了,今年要加放兩勺小火椒,嚇呆司椎那個王八蛋。前年他不服要和我比試吃辣的。”


    “你跟他又不一樣,天生該能吃辣,和他置什麽氣。”年輕先生在搖頭。


    “先生,魚膾是個什麽東西?辣不辣?”


    “就是把新鮮的魚肉片成薄薄魚片,吃生的,蘸好吃的佐料吃。”


    “啊,吃生肉啊。不會有小蟲嗎?”倒騰正緊的腳步聲一亂。“先生說過天地萬物都帶有小蟲,一碗水就有四萬八千蟲,小蟲會從肚子裏長出來,所以要吃熟食。”


    “羅織記得很對。隻是鰣魚物淨蟲少,處理了可以吃。”


    安靜一小會。


    “先生,蟲兒少也是有蟲,吃完魚膾咱們得吃頓火鍋吧?”


    先生無奈,“火鍋又不能解決小蟲的問題,還不是你嘴饞。”


    “世界上怎麽會有一頓火鍋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吃兩頓。”


    “不吃。”


    ……


    翻到山巔,身外就是一望無際的雲海,遠近山峰冒出海麵,像一座座孤島。


    兩人要去的目的地並不是腳下的這座山峰,而是雲海遠處的那端一座比腳下這座更高的山,兩山之間有一道索橋相連。索道本身並不稀奇,隻是極長,遙遙架在雲海上,飄飄浮浮。


    兩人過橋。


    先生大袖,羅織青裾,山風鼓蕩。羅織玩鬧,刻意加重腳步,索橋就隨著兩人腳步一上一下晃蕩,幅度極大,年輕先生也不以為意,身體配合隨著橋麵高低起伏,兩人都行的穩穩。


    對麵那座山連著周圍遠近八座山峰,統稱為承露台,相互接著高低索道。每個山頭都修建了山道,供不能修行的下人日常修繕維護和運送物資。羅織兩人每年都不會直接去往中心的山頭,而是會先落在腳下這座山峰半山腰,然後步行登山過橋。羅織曾問過先生為什麽,先生答,腳下的卿虎山半山腰有一汪清潭的水聲好聽,他愛其聲雅。至於步行登山,是不想錯過路上的好風景。


    比如某年雨中過索橋,比如此時的“海上”升圓日。朝日流曦,雲潮易色,遍染群山,腳下的索橋在雲麵投下長長的影子。


    山下這時候已經是黃日半懸,可是在這雲頭山顛,日頭恰恰剛冒到雲海上。天底下隻有一個日頭,但高度不同,同時同物,眼中風貌也大不同。


    長長索橋才走到半途,目力之外的索橋還是條細線,山上已經傳來了遠遠地喊聲。是謝家的子弟謝聽棠,“卓吾啊卓吾,可讓我們好等——”


    緊接著是這個小圈子裏的主心骨謝玄開口:“怕什麽,等他來的再晚些,一步步走完這索橋。才好有理由叫他吃酒。”


    袁家子弟袁若木善謔,“索性走的再慢些。一直聽到咱們吃喝幾日後離席,他過來趕個殘宴。如果吃的也慢,等咱們明年再過來,且算他來個早的。”


    三人大笑。攪動前方雲海翻騰。


    卓吾笑罵一聲,不理他們言語,繼續帶著羅織似慢實快步行。


    承露台的主山山頭已經被削平,實際上的麵積可以說算的上廣袤。卓吾和羅織又步行好久到中心的小湖,小湖有長長的步道通到湖心,兩側種滿荷蓬。盡頭一個朱紅色的怪異小亭子,旁邊有巨大的水車形狀的東西將湖水牽引澆灌在亭子頂上,沿著三麵瓦槽碎碎淌下,形成稀疏水幕,消暑氣有雅趣。是墨家機關師造的自雨亭。


    亭子裏除了剛剛已經說過話的三人,還有個不愛開口的周家子弟周洛笙,也是卓吾相熟的。卓吾還沒來及坐下,亭中幾人反而紛紛站起。袁若木一臉怪笑:“你們看吧,我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像卓吾這般,來的剛剛是時候,剛到就能看佳人。多好?”


    卓吾一臉詫異,問“什麽佳人?”


    身材高大的謝玄一手把住卓吾的胳膊向亭外拉,言道:“走走,一起到青浦渡,帶你去看玉人。”


    一行人帶著貼身奴仆轉身去往主山邊界處的青浦渡。羅織和袁若木的小童司椎才剛見麵還沒來及說話,兩人跟在後麵唧唧咋咋。


    修行中人像卓吾一樣喜歡貼地“步行”賞景的畢竟少數。短途可以有各種飛行禦空口訣,長途趕路,窮一些的使飛劍法寶,但高空飛行是實打實的“餐風飲露”,實在不是什麽優雅事,所以稍稍講究些的就有符車或飛舟。對應的就有專門“停泊”這些沒辦法收納到隨身“咫尺”納物法寶的仙家車馬的渡口。


    青浦渡就是這類渡口,其實隻是一塊寬敞石坪,向外雲海中虛虛伸出去一塊飛石,坪上停車馬走獸,飛石有陣法用以“錨定”飛舟。


    卓吾路上問:“到底什麽玉人?”


    謝玄笑笑,“其實是清河國王氏的人,名叫王幼薇,望西京溫常公的女弟子,是個女道士。性情放達,重點是生的極為美豔。咱們其實也見過的,去歲爛柯山咱們遠遠遇到的那個窈窕的女郎,就是她——”


    卓吾想起來了,那次是他和謝玄謝聽棠三個月夜泛舟爛柯雲海,曾遠遠遇到過一艘船,船頭立著位女子,似狐似鬼又似仙,一個照麵後倏忽遠去。


    謝聽棠接口,“這次堂兄邀她一起來消暑,她答應了。消夏會後我和堂兄打算去南方諸國去遊曆,她也同去。剛剛玉符傳訊說即刻就到。”


    袁若木突然跳起來,嚷道:“好哇,謝玄、謝聽棠、李卓吾,你們什麽時候瞞著我去會美人,這哪裏是兄弟,簡直惡劣!”


    謝玄笑道:“這能怨誰,誰讓你當時不肯與我們一塊去爛柯山。”


    幾人到青浦渡石坪時,除了自家看護舟車的仆役,已經有了一個瘦高女童提前守在那裏,眉心有一枚紅痣。上前脆聲道:“謝相公,我家女郎這就要到了。”


    遠處有“呦呦”獸鳴聲,幾個少年齊齊走到崖邊,山風撲麵,就看見飛石外的雲霧猛地翻湧下,有一隻白鹿破雲而出,上麵坐著一個道裝女郎。


    白鹿疾行幾步款款落在飛石上,緩步走下。用力跺了好多下鹿蹄,把粘在蹄上的碎雲絮抖落下來。女郎翻身下鹿,日頭升起後照在女郎身後的飛石上投出深色的輪廓。一個身穿月白色道袍、戴著防風的帷帽遮住麵龐的妙齡女郎娉婷而立——


    坪邊的植著的山花串串懸垂,花枝在地上形成斑駁樹影,寬袖低垂的道冠女郎就立在花蔭裏,見謝玄他們抬眼朝她這邊看過來,就從容摘下額上的帷帽,走出幾步,立在陽光下,夏袍單薄,陽光透過道袍在鼓蕩的山風裏勾勒出一個高挑的少女形體,能看出腰肢輕束、一雙腿修長。


    隔了好遠還背著陽光,麵目尚看不大清,窈窕的體態就已誘人。坪上的幾人都有點失神,連羅織都有些貪看。


    道姑輕聲喊:“謝郎君?”


    悶葫蘆周洛笙低聲說了句:“極品。”


    袁若木以心聲道:“南方之行務必帶我。”


    女郎的侍婢把白鹿牽走。謝玄橫了身後兩人一眼,和幾人迎上去。


    爛柯山那晚月夜朦朦,李卓吾隻覺得這女郎美,到底怎麽美卻沒看清楚。這會在初晨陽光下,纖毫畢現。薇姑膚白,露在交領道袍外的一截脖頸頎長,說是羊脂美玉也絕不誇張,臉色又透著健康的緋紅。女冠道髻,剛摘下帷帽顯得頭發有些淩亂。尤其是一雙眼睛,好似會說話一般。


    當然,這番欣賞就純粹如名士賞花,有觀敬之心而無褻玩意。首先是這女子身份,清河國王氏也是六國境內幾大修行世家之一,出身名門。其次是自家修心,雅趣和惡俗就在一念,不可混淆。


    幾人返迴湖心自雨亭,落座閑話。謝聽棠吩咐自家的下人,可以上宴了。


    日頭漸高,即使是山頂暑氣也開始轉盛。謝家的隨從是個家養老奴,臂長過膝,叫做朱獳,笑眯眯湊過來問:“少爺,要不要老奴用點小手段,落點雨水助助興?”


    謝玄思量下,“不必了,待會要吃魚膾,暑氣襯鮮,水汽太足了反而不美。”轉頭看向薇姑,“幼薇覺得呢?”


    少女道士笑著點頭,“你們是飲食大家,聽你的。”


    司椎囑咐人往亭中搬了一隻冰鑒,然後就和羅織、謝聽棠的小童紅麝、王幼薇的瘦高侍婢丹朱等人圍坐在亭中另一隻桌子旁玩耍。貼身仆從和普通奴役雖然同是雜役,但地位截然不同。袁若木側側身子用心聲對謝聽棠道:“二八佳人體如酥,腰間丈劍斬愚夫,這王家女郎,必然一手好劍術。”兩人先拉著周洛笙喝起酒來。


    卓吾看看天色,問袁若木,“袁熹大哥還沒到嗎?”


    袁若木道:“他呀,今後恐怕都來不了。今年年初剛剛過了修心大考,此後就得去西京王朝任官職了。可憐呦可憐,以後再難像咱們一樣逍遙快活。”


    轉頭看向謝玄,問:“謝玄大哥,下一紀你也要到修心考的時候了吧,族裏怎麽安排的?要不要到時候幫襯一下?”


    一旁的朱獳嘿的一笑,“別怪老奴多嘴,別的事都能含混過了,這件事,諸位少爺還是不要欺心的好。”


    長年修行,修行者的心態會極其容易出問題。不是道家佛家出現的所謂“心魔”,而是日常心境把持,很容易出現諸如“壽長無用,萬事無趣”“人人難知我,山中總孤獨”等心性。修行法門隻是讓他們手法段高強,但心靈上修行者仍是普通人。所謂修心大考,就是傳承了千萬年的修行世家內部總結出的經驗,每當家族內子弟到了一定境界或年歲,就私下裏針對其心性安排一次“問心局”——與其讓外人將後輩子弟心境打破攪爛,不如由自己人先行堵上缺漏,起碼風險可控。至於世家子弟,往往第一關常見的是“戒驕戒躁”或者“戒斷情愛”之類,防止出現因出身豪門大戶就導致德行不端、或精心培養的後輩因為情愛事心性大崩甚至直接跟人跑了。


    以上種種,皆是因有前車之鑒,或者放在漫長的世家曆史中是屢見不鮮。


    這些的以血緣關係傳承的修行世家,真正的豪門高閥,其根腳曆史甚至能上溯到古武方士時期。其“家風”之正,底蘊之深,遠非後來那些所謂山上宗門,乃至無根底的山澤散修可比。


    所謂豪門應出貴子,家族子弟多橫行跋扈的世家,隻說明這個所謂“貴族”不夠“貴”而已。


    在這些古老世家眼中,宗門無非就是散修紮了堆,低等門閥則是散修暴富。


    所以曾經有一個散修出身、身為世家供奉的上六品修士曾痛心疾首的說過,最怕比你優秀的人比你聰明還比你努力。最真切的瞧不起,不是他們門縫裏看人的態度傲慢,而是知曉我和你從根子裏就不是一個階層的人、發自內心的融洽和善待。與所謂“資源”相比,眼界、審美和氣度,才是上層子弟對底層散修出身真正的先天優勢。


    袁若木撇撇嘴。


    卓吾環視一圈又問:“大袁哥務俗,那盧可久呢?”


    謝聽棠舉杯斜坐,姿態風雅,“他呀,還能幹嘛?被家裏逼著閉關修行唄。今年又來不了。”看向袁若木和周洛笙,突然感慨:“正經人修行誰閉關啊?”


    周洛笙道:“是啊!”


    謝聽棠看袁若木:“你會閉關嗎?”


    袁若木否認:“我不閉關。”


    扭頭問周洛笙:“你會閉關嗎?”


    周洛笙道:“誰能把修行的指望關屋子裏?”


    謝聽棠又道:“關出來的境界那能叫修行?”


    三人一齊舉杯:“下賤!”


    互相遙敬,一口飲盡,哈哈大笑。


    王幼薇看卓吾一眼,眯眼微笑。


    這亭中的六人,以及提到的袁、盧二人。


    南陽國謝氏。謝玄,謝聽棠。周氏,周洛笙。


    清河國王氏。王幼薇,王放之。


    西京王朝“三袁”。上袁一支袁熹,中袁一支袁若木,下袁一支袁鴻陸。


    琅琊國李氏。李卓吾。


    範陽國盧氏。盧可久。


    再加上相對遊離的滎陽國鄭氏和清河國崔氏,就是歸棧洲東部三朝十六國最根深蒂固的八個修行世家。某種意義上,亭中六人,就是這十六國的一半未來。


    片刻後被冰湃著的鰣魚送到。揚子國的鰣魚、虎紋河豚,嶺南國的妃子笑,百越國的盧橘,在曾一統全洲的舊長安王朝時被合稱貢品“四鮮”。歸棧洲極大,即使是在修行普世的年代,要把這愛惜鱗片、出江即死的“惜鱗魚”跨越幾萬裏距離送到案頭,鱗鰭猶動,也是千難萬難。


    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雲驛到建安。


    謝家老奴朱獳跪坐在正中,就用冰鑒做砧,親手片魚。除了四肋鰣,早早有南鮪膾、石鱸膾、北極貝切等其他水物,由特雇的切魚師傅在亭外切好了端到亭子裏。魚膾與普通菜肴大不相同,對刀工要求極其嚴格,要求愈薄愈好。講究“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縠,離若散雪,輕隨風飛,刃不轉切”。朱獳人老但手穩,把四肋銀鱗的鰣魚橫剖兩爿,去大骨和紅肉,片成一枚枚乳白半透明的蟬翼擺盤,端到幾人各自案頭。配著生薑,白醋,檸檬葉等一起入口,滋味不可多言。


    謝聽棠閉目後仰,“鮮比蓴鱸,甜似荔枝,舒坦哪——”低頭看著自己案上其他的鮮味,難過道:“有美味在前,再看你們叫我怎麽還吃的下啊。”


    等著朱獳片魚的功夫,小圓桌那邊,羅織看著自己小盤裏的鰣魚膾遲遲不敢下筷,嚷嚷著會不會有蟲。大家哂然,謝玄給她解釋說四肋鰣本是海魚,隻有這個時節才會遊到江裏來,身上四個鰓就是兩個唿吸江水兩個唿吸海水的,江魚蟲多,海魚蟲少,所以放心吃。羅織終於試探入口,緊接著就是眼前一亮,迅速吃完自己那份就眼巴巴看著朱獳。但還是有點不放心,問謝先生這個魚片是很好吃但是不辣,下頓飯要不要吃頓火鍋驅驅蟲吧?


    王幼薇被羅織逗得彎腰,對羅織說:“辣又不驅蟲。你這麽愛吃火鍋,怎麽不問問你身邊的丹朱?她在跟著我之前可是一直生活在川東蜀山國,那邊好吃的火鍋特別多。”


    羅織登時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丹朱。


    眉心有紅痣的女童性子清冷,問:“你還真的以為,川東人每天都在吃兔火鍋老火鍋炭火鍋鹵菜火鍋牛油火鍋,炸串串煮串串燙串串烤串串,酸菜雞花椒雞涼拌雞幹煸雞,兔腦殼麻椒魚腦花切貓兒啊?”


    羅織悻悻,然後釋然。


    丹東又答:“對,要不然呢?”


    羅織小臉一撅。


    一亭人哄然大笑。


    白雲皚皚,承露台上,少年遊也,有童趣和仙氣。


    鰣魚吃盡時候,酒已小醺,謝聽棠與袁若木帶著司椎羅織等人一起投壺為戲,王幼薇執酒杯憑欄而立,湖風吹動道袍,修長大腿曼妙。謝玄與李卓吾留在席上,慢慢啜飲。


    卓吾道:“大袁兄本不應該這麽快謀職,西京朝中可有事?”


    謝玄道:“三朝都號稱繼承長安舊朝大統,禮儀規製多模仿之。咱們這個西京朝開國皇帝更是想連長安國‘凡人治仙人’的根腳都要學,堅持隻修身不修行,結果就成了三大皇朝裏皇帝的最勤的一個。代代傳下來,現今的皇帝坐不住了,壽歲將盡,要修行,想長生。”


    “皇帝撂挑子,朝中事宜就亂了。宰相崔不瑋就想試圖開一個皇權虛置、群臣治國的先河。”謝玄飲一口酒,道:“先前滑稽。此刻更滑稽。”


    李卓吾道:“所以大袁兄早些做事,提前入朝站位置。大袁兄站的是哪一隊?”


    “書院黨,袁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喜歡過激做派。相黨的是王家的王放之。站哪邊都一樣,過家家而已。”


    萬年以降,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權王朝。


    李卓吾看向欄邊的女道姑,“這位是怎麽迴事?”


    謝玄雙眼迷離,眼中不掩飾欣賞。“幼薇應該不全是代表王家。她老師是溫常公,一直遊離於朝野與山林間為道家奔走。這次或許是嗅到了什麽契機,想要借著法家子弟崔不瑋做些什麽事,讓自己的女弟子和咱們接觸聽聽咱們幾家的口風。畢竟在儒家學宮占據大統、吸納法家之前,法從黃老出。”


    少女迴眸看向兩人,似有深意,風姿綽約。


    謝玄遠眺山外,以指擊案,“其實西京朝皇帝隻是透出這麽個意思,但是朝裏態度已經暗昧不清。弄得下麵的幾個藩屬國,大盧,清河,上衍,大邿,也都暗流洶湧。尤其是正在和隔壁老丘國打仗的大邿,最尷尬,不打不是,繼續打也不是。”


    不怎麽說話的周洛笙也補充,“南邊的薑楚王朝其實也有動作。趁著西京朝異動,早就往這邊撒網了。”


    李卓吾站起身,端酒杯走向王幼薇身邊。一步一念。


    “世間多有醃臢事。”


    兩國戰場中,箭火紛飛。天上的符弩射出的彈鏈交織成恐怖的新一層天幕。有底層修士躲在壕溝,瑟瑟發抖。遠處是誰聲嘶力竭的唿喊:“老丘,不退!”


    “舊鼎門楣當自新。”


    大城豪府,朱門幽深,有權傾朝野耄耋老者斜臥在榻上如病虎,聽身下跪坐的群臣相繼議事。中途插言道“黯了。”於是諸口齊喑,堂中無聲,靜靜等待侍女進來舉高杆穿行一一引燃高懸蛟燭。


    “紙筆山人多退意。”


    一名高冠道袍老人須發飛揚,站在跪在地上的一群道袍持刀信徒之間,厲聲問“你們這也叫所謂‘全性’?你們隻不過是縱欲罷了!”轉身離去,原地天空中烏雲忽生,悶雷滾滾。


    “美酒貪杯多醉人。”


    萬裏之外,一名墨家行走立在船頭,一長串飛舟挾風破障,漂浮在高空。


    李卓吾與薇姑同舉杯扶欄杆,兩兩相視,一對璧人。


    凡俗上猶有王權,王權上猶有皇朝。皇朝外猶有山野,高山上猶有雲上。


    雲頭上,有少年遊。


    (6750字。這章既算是現在的複盤收攏也能之後作為第一章當鋪墊。希望大家看的喜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慢山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陳白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陳白熊並收藏慢山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