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客在奔跑。


    從樓宇間,街巷處。無論是強衝而出還是變裝隱藏,總有人出現在在自己視野裏,和自己笑嘻嘻打招唿。


    從正午跑到下午。


    明明被偃師控製的隻是身邊一小撮人,卻感覺整個城都在和自己為敵。


    最初隻是打招唿,和自己說些不痛不癢的閑話。戲謔自己的逃跑路線太差,明明有更好的選擇,應該走哪裏哪裏。嘲笑自己的麵具明明前天已經用過了,今日還拿出來丟人。


    在一次顧客憊懶勁兒上來,賴坐在一座牆下、對出現在自己麵前扔糞便的人視若不見之後,就仿佛惹惱了偃師。開始有人下殺手。


    可能是從人群中穿行而過時身旁尋常路人突如其來的一把匕首,可能是從牆角下掩藏時,頭頂上一個大媽澆下的一盆滾燙熱水。最開始全隻是這種市井小民的襲擾,但就在自己放鬆警惕,依仗新換上的一身低等法衣不懼尋常刀兵時,一柄刻著符文的短刀,被一個普通孩童持著,捅進了顧客大腿裏。


    這一刀隻是開始,然後有真正修士出現,以飛劍戲法幻術,偷襲或強襲。


    沒有章法,或者說全是章法。提前設計好了的挑逗自己神經、消磨意誌。饒是以顧客心性,都有一種有力氣沒處使、莫再抵抗,防不勝防,刺殺永無盡頭的錯覺。


    最可怕的是,當修士靠近的時候,顧客絲毫感覺不到以往危險來臨時的警兆。這些明明帶著強大惡意和危險的修士,就好像無害的車馬走獸,直到飛劍近在眼前,才有一種後知後覺的心弦大震。


    久而久之,年輕人已經沒辦法再相信自己的判斷。


    有一對年輕夫婦,見不得渾身是血的顧客被幾名凡人壯漢追打,丈夫會些武藝幫忙製住歹徒,並把顧客藏在自己家中。在妻子拿著丈夫衣服要給顧客換上的時候,夫婦兩人一起衝著顧客咧嘴笑。


    有段時間顧客發現,若穿行大街人流中,隻會是凡人持危險法器襲擾;潛行街巷中,就會有密集修士過來撲殺。再三考慮下,顧客寧願選擇扶鐮行走在一條偏遠小巷,因為心裏憋了一肚子火氣,他寧願屠殺與自己有幹涉的卷簾人修士。


    然後他就看見一群衣著破舊的普通孩童手持刀劍衝了進來。


    一個高個子孩子哈哈大笑,喊著:“顧客,你砍啊,你砍啊?”


    最終顧客拚著身中數刀,衝出了小巷裏。偃師仿佛猜測到了他的想法,他以為什麽,他就推翻什麽。


    年輕人仿佛迴到了孩童時,自己作為一個孤兒穿行在街市,為了生計偷竊奔跑時。到處全是惡意的眼光、惡毒的揣測、驅趕的刀棒。一切人和道理都不能信任。


    甚至不能相信自己。


    無信的顧客奔跑的路線,在逐漸接近城門。隻是每當他靠近城牆邊緣,就是修士和凡人混雜在一起鋪天蓋地的圍殺。他就像觸到了一張碩大蛛網上的飛蛾,一旦用力掙紮,換來的是滿身傷痕。如果順從偃師的意思,就會慢慢放鬆力道。


    年輕人也會懷疑為什麽這麽大動靜靖安司毫無反應,直到在圍殺他的人中,他看到了身配銀魚袋的日靖安郎。


    匿蹤符用盡,法衣殘破,一條胳膊已經完全使不上力氣。本已經祛除幹淨凍鳥氣息的筋脈裏堆滿了各種雜七雜八的劍氣。胸腹多處貫穿傷,血染青衣。


    不是演的,來不及演,真的已經到極限了。


    顧客單手拖鐮。沿著一條河盤長滿柳樹的小道無意識奔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麽。


    日頭已經西斜。


    天將暮。


    絲懸滿城。街上皆偃,人人皆敵。


    腳步踉蹌,鐮背在石板路上拉出一道道火星。雖然每一步都邁的很用力,但實際跑的極慢。


    道旁兩側,逐漸出現人影,這一次來的已經全是修士,有剩餘的三十餘卷簾人,部分穿深色公服持弩配銀魚袋的靖安郎,以及幾個和此次事件毫無關係不知道從哪裏抓來的無辜修士。


    顧客在遠處看到了隨著高壯婦人的丫鬟宮娥。


    離顧客最近的一個老婆婆顫巍巍開口:“熬過這一波,老夫親自出手。”


    年輕人淒慘笑笑,“不是和我師傅是故交嗎?”


    老嫗咧嘴,沒幾顆牙,“舊識。交情深厚,相見會祝對方早死早超生。”遠處,宮娥再次喊“請劍。”修士馭起飛劍,靖安郎端起弩。


    顧客不再懷僥幸,朝天大喝一聲,用力揮鐮。他想要揮鐮。


    一隻修長的手掌穩穩壓在了鐮杆上,年輕人的巨鐮就再也抬不起來。


    高冠老人站在顧客身側。


    白衣白袍,血衫青衿。


    河畔柳下,餘暉裏,兩個穿著考究的人並肩而立。


    老人向前兩步,揮揮袖,振退襲來所有的法寶飛劍。然後仰頭向天,朝天空始終懸浮在高處跟隨顧客的一片雲彩,直出數拳。老人握拳如缽,拳意卻遼闊,一拳隻比一拳盛,一氣嗬成。頭頂的天空中,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隻有心湖裏,有無數什麽東西崩斷的聲音。聞上古有武夫,尤在仙道前,一拳破萬法。


    頭上雲頭不為所動。老人一手負後,一手放胸前如端書,昂首念:“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四周景色突然轉為朦朧氤氳,圍著的諸人,似乎從混沌中驀然驚醒,又不可自控的返身後退,連人帶法寶,轉眼消失個幹淨。


    在這個儒家占據道統的歸棧洲,儒家弟子誦聖賢書,就是口含天憲。


    老人放下心來,抖手腕晃出一隻酒壺一隻酒杯,是在酒樓時年輕人為其點的第三瓶酒。


    老人提著酒壺,醉眼朦朧。“花雕酒,不夠勁。”


    “當年就沒能救下你師傅,今天不能再救不下你。”


    顧客方才提起的氣緩緩泄掉,倚住身邊一顆樹緩緩坐下,雙腳箕張。手依然緊握鐮刀,問:“先生說長輩交情不足論,為何還是出手救我?”


    老人持酒壺自己給酒杯斟酒,低頭,眯眼看顧客,又好像什麽沒有看。


    老人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有一個少年,生活在一片黑漆漆的世界,這世界裏沒有一點點光,所有人就都是瞎子,黑暗中你來我去,相互撞到罵幾句然後互不再見。想要看清東西,就要有人說心裏話,要有人願意不停說話,才會讓自己在黑暗中發出一團光來,照亮身邊的人和物。但也會讓身邊所有人看清自己,纖毫畢現。當然有些人願意吵吵嚷嚷,願意把自己完整的每一處全都展現給人看,但是時間久了,講話的人會累,聽話的人會倦,甚至還有人藏在黑影裏享受著照耀還會數落說話的人聒噪、心裏話重複乏味。於是不再有人說話,世界恢複互不言語的黑暗。少年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少年聽到一陣歌聲,一個少女唱著歌走來,她持續不斷發著光,也不說話,也不從一處停留。有好多人隨著她的歌聲圍在她身邊不斷行走,聽厭了就離去。少年問她為什麽願意一直唱歌,她說唱歌不是為了讓人圍攏在身邊,而是為了行走中保護自己不被撞到。”


    “少年隨她聽了一段歌聲後就離去了,然後突然在某一天突然後悔,他怕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所以他瘋狂尋找,不斷發出聲音,他也學少女不斷歌唱,在茫茫人群裏不斷尋找,試圖找到當初那個人。”


    顧客問:“後來找到了嗎?”


    “後來人找到了,隻是她不再唱歌,而且已經喜歡上了另一個人。可笑的是,她喜歡的人並不喜歡她,少年還和那人成了至交好友。再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少年本可以做什麽卻沒有做,少女和好友,便都離世了。”老人緩緩迴憶,“少年是我,好友是你師傅。那個少女,名叫忍冬。”


    老人飲酒一口,又自倒上。


    白術,厚樸,忍冬。年輕人收腳端坐。


    “所以,修行者壽命長嗎?與凡人相比,很長,長出數十年數百年,長到有人不珍惜壽數,不思上進,山上山下,虛度淫逸,小壽即安。修行者壽命短嗎?也短,短到終其一生,跌跌撞撞,戀人友人,再找不到第二個人。”


    “人的一生要經曆太多的生離死別,那些突如其來的離別往往將人弄得措手不及。人生何處不相逢,但有些錯過去,真的就是一生,從此可能後會無期再不相見。或者是用力喜歡過的人,再見那一刻格外艱難,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離死別,而是對方已經雲淡風輕,你卻念念不忘。”


    “有人心易變,三頭五年就麵目全非。也有人心如止水,十萬八千裏走過,初心不改。”


    “我告訴你什麽事最可悲,你遇見一個人,犯了一個錯,你想彌補還清,到最後才發現,根本無力迴天,犯下的罪過永遠無法彌補,我們永遠無法還清犯下的罪過。我已經沒機會了,你還年輕,有這樣眷戀值得的女子,要珍惜。”


    老人突然道:“想你師傅嘍。”


    老人又飲一口酒。


    “你師傅這個人,古板,不如我風流。他年輕時總念叨的,就是山下者無自由。卷簾人高層一直在說,現在的殺手是曆輩先輩用性命換來的由我,可是真的有自我?以前是被蓄養在家中,身屬奴籍,衣食低劣,被那些山上修行世家灌輸‘食君祿、死其事’念頭,就一輩輩為權貴的一些念頭送死。‘刺’者無論男女,隻要生在世家,就是人人在等死,男者烈刺、女者色刺,已經死了一茬又一茬,無非早死或者晚死,死到沒有人會願意記得。”


    “如今身份似乎是已經變了,但委托人呢?還是以前那些鍾鳴鼎食的山上修士,脫了奴籍,我輩就自由?


    “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山上世家而言,隻不過是換了一種雇傭方式而已。從蓄養變散養,他們依然閑坐雲上,指不沾刀兵。”


    “先前你在馮府後麵,就做的很好。殺與刺,看似一名之差。做人可以盡管放肆、混不吝,但一定要有對自己當下身份的認同感,這樣才能在重複殺人事中找到一條‘線’,不至於因為漫長的重複和“無我”而迷失方向。所以別的殺手閑時沉迷服石酗酒漁色,你師傅講究衣冠舉止、你喜歡不聽命令研究殺人手法,尚雅和流俗,其實是一迴事,給自己在搖擺中找一條‘線’而已。”


    “但是你師好古禮,是提醒自己愈是身在凡間,愈不可自甘下賤。這才是我敬重並與之為友的原因。你倒好,就顧著精致,反倒忘了端行止的本意?”


    顧客作揖:“所以先生們是先生,晚輩隻是晚輩。”


    高冠老人道:“端行止,好美服,好美食,山下皆為假風流,山上更風流。你顧客以後道路當更遠更高,需親眼替我們看看山上真風流為何物。需教那些高坐雲頭的幕後客,知曉我輩也有真人物。”


    老人抬頭看看頭上始終高懸不去,但也並未打斷兩人談話的雲朵,“至於現在那個屍坐天上、自以為學會上古操身戲就仿得了山上人幾番真味的假幕後客,我來。”


    酒杯雖小,老人酌的也慢,但壺裏終究見底。


    一陣沉默。


    顧客問:“這人身手是不是很高?”


    “很高。”老人緩緩言,“二十年前,我輕易勝他。二十年後,他輕易勝我。那件事後,我就退出了卷簾人,空剩一把壽數,但也無心修行,更別提破鏡。”老者擺擺手。“你大概是不知道心如死灰活著是什麽感覺。”


    “城中禦空禁製已經被我打破。現在章流兒的本命偃在糾纏城主府的高手供奉不能分心,我能牽製。我出手後,他必然會把自己本命偃召迴,一直憋了一肚子的供奉們也必然加入亂戰,那麽此戰結果如何,我也說不好。至於城中流竄的其他串珠子,老夫就顧不上了,你自己解決,還能行?”


    顧客倚樹而笑,“袖中還有一張百裏符,隻等前輩破開天幕。”顧客停一停,:“前輩此去,日後可還能相見?”


    高冠老者飲一口酒,將喝盡的酒壺與酒杯擱置在地上,並不作答。隻揮揮袖子離去。


    “所以,趁著年輕,你快走吧。”


    年輕人強撐著扶樹站起,在衣衫上擦淨自己滿是血汙的手,問:“敢問先生真正名諱?”


    老者站住,並不迴頭,“本名周巨然,字當钜,自號白術,好詩酒美食。舊朝瞻子曆四十三年入卷簾人,本朝初十五年與你師傅相識,引為平生摯友。”


    闊步離去。


    顧客欲言又止,:“先生……”


    老者停步,“又何事?”


    年輕人叉手大揖到底行禮,聲音沙啞:“晚輩恭送先生。”


    老人一縱飛天。


    年輕人用力抹眨一眨眼睛,從袖中掏出一張青色符紙,念口訣揭開符膽,年輕人身形逐漸朦朧。


    一道火光從城中升起,越過城頭消失遠去。天空傳來偃師章流兒氣急敗壞的罵聲與老人哈哈大笑,和老人暢快出拳聲。拳聲砰砰。城中隱藏的其餘串珠子也化作各色流光追逐而去。


    年輕人離去的河邊柳蔭道,地麵上,空琉璃酒壺和酒杯安靜放在路麵。


    隔河,是一家煙花酒家,入夜初掌燈,水麵樓上,燈火通明。凡俗不知山上事,仍舊遙遙聽見有歌女輕輕慢慢撥彈琵琶,唱遲意大家寫的詞:


    “拈杯酒眯著眼,


    說專心看人間。


    看長安建安與潘安,都想沾一沾。


    神仙掐指算,


    此去少圓滿。


    得來失,聚了散,千萬莫求全——


    ……”


    ------


    千裏之外。


    雲頭之上,有萬仞高山。


    一隻碩大的金色巨鳥從雲層中穿起,抖落雲絮,化成一個頭紮雙髻的俊俏女童,虎頭虎腦上下張望一番。向上看見一個羽衣鶴冠的少年,沿山路浮遊而行。


    女童大聲唿喊,“先生,羅織來啦!”一步十數階,蹦跳追去。


    雲層如毯,二人登山。


    一高一矮,飄然若仙。


    (4700字小章。跟隨顧客為主視角的單人故事線,到此收尾告一段落。)


    (下章展開墨家行走存銀故事線,已經露麵過的男主正式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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