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次,廣西仔被打得痛了,略一還手,打了就逃。其時恰值收工迴到監房,雲兒便一路追打他,從一號監房一直追到十三號監房,打得他滿地亂竄,上天無門,入地無縫。翌日,至勞動車間,雲兒又肆暴打了他,廣西人不敵之下,勃然怒視、大聲嚷嚷開了:“你不要打人,在這監獄裏的人,誰也不怕誰!你以為我打不過你嗎?我隻是讓著你,你再打我,莫怪我不客氣,打死了你!”此言正說到雲兒的心坎之上,乃他雲兒在監獄裏這麽些時日的心理寫照,又豈不是每一個囚犯的心理寫照乎?


    雲兒任他大聲說完,話音一落,雲兒照他死裏接著再打。廣西仔確實打不過他,隻好挨揍之後,捂著頭臉唉聲歎氣兒。廣西仔的這一番大喊大叫,倒讓大多數囚犯聽了個一清二楚,雲兒正是想借廣西人的口,將心聲一吐為快,以泄牢獄之苦悶心曲。


    所有的犯罪行為,歸根到底、追本溯源,皆因人內心恐懼、怕欲望來不及在有生之年滿足而做的錯事。一貫以來,罪犯覺得犯罪行為、惡劣行徑、損害他人俱是實現他們人生理想的大膽表現方式,刺激與滿足感使罪犯視犯罪為正途,將掠奪目為高尚,這一觀念錯之極矣,誤入歧途。雲兒心想:隻要涉及違法犯罪,其行為的原力就必是由恐懼而生事。隻有通過勇敢的改造,罪犯,這些可憐更可恨的人們,才有可能根除心底那扭曲了的恐懼。隻有改造,才能最終變得大膽而正確。可是,現代的獄政,真的就能改造得正確嗎?


    日子在打打鬧鬧中過得飛快,及至釋放雲兒的那天,上海尚處於梅雨季,天上淅淅瀝瀝下著連絲兒小雨,暑氣給雨水澆得一點無有。雲兒走時提個大包,卻一點兒不覺得熱,清涼舒爽。送他出去的獄警年輕誠懇,場麵倒也溫馨。


    雲兒跨過從監獄通到外界的門檻、經過那道鐵門的瞬間,全身猶如觸了電,毛發聳立,雞皮疙瘩一身——他終於自一個封閉的世界,步入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前途渺茫,禍福未卜呀!


    門口是條甬道,道中有凳子,可供前來接人者坐等之需。雲兒穿過人群步出甬道,外麵雨已停,天光刺眼。舉目公路汽車,雲兒兩眼茫茫,不知所之何處。


    正納悶,忽想起釋放證上有住址,雲兒便按著住址一路詢人,坐公交車至外灘,再由外灘搭地鐵。路上車水馬龍,街邊商店廣告牌林立,雲兒在民國時候住在山上,哪見過城市繁忙景象,隔著車窗玻璃,看得目不暇接,還差點錯過了站呢。


    來到地址所在的家中,一片狼藉,食物發黴變黑,塵垢如泥厚積。雲兒手腳勤快,七手八腳打掃幹淨,自不在話下。整理物什時,他翻出了身子之主的筆記、記錄,厚厚的數本簿冊,細細閱讀,才慢慢展示出其經曆的全貌:


    此人80後獨生子,父親老實木訥,母親驕狂瘋癲。木頭般的父親從事電影業,少時可謂數曆磨難和貧苦,成年後勤學苦讀,考入戲劇學院美術係,終成一位電影製片廠的舞美美工。他老婆貪驕吝財,心眼極小,疑神疑鬼,常與鄰裏構釁吵罵。丈夫老實頭,老婆被人圍攻,他難免出頭抵擋,怎經得起日日打鬥、天天折騰,不停吃虧。吃虧吃多了,手指也受傷了,老實人也有泥脾氣,開始教訓老婆莫生事。他一訓老婆,這瘋婆娘便撒潑癲狂,亂砸亂打,弄得家中物什多有毀損。老實人無法可施,隻好委屈自己,連騙帶哄,敷掩過去,苦度無寧之日。


    女人日久反而生疑:“他不肯替我出頭打架了,是不是外麵有了女人了?變心變得慫貨了?”疑心生暗鬼,這一想法也正是這女人內心最害怕的事情。於是乎,擔驚受怕加上猜疑之心,隻可信其實,不可定其無,女人竟生出了幻覺和妄想症,總說自己老公外麵軋姘頭,還一口咬定自己親眼見過那“第三者”常騎在老公的自行車後座逍遙過市!


    老實人苦其胡鬧,子虛烏有,卻耐不住女人三番五次的攪擾,隨口應承,女人則更堅其心。瘋子般的女人每日借肝火尋釁,大吵大鬧,把原本用以對付鄰居的精力,全部一股腦兒轉向專攻自己的男人——一個大大的蠢男人!


    這身子的娘比這身子的父親小七歲,精力旺盛,因了丈夫的口實,鎮日鬧騰,吵架下飯、打架煮菜,男人疲於應付。老實人雖有老實人的耐力,發誓一定沒在外頭有女人,想要撇清之前承認的口誤,卻已無用。女人惱恨起來,甚至將丈夫從小到大畫的畫,悉數撕爛,千萬紙張碎片,擊碎了這個家。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到外頭瞎搞男人,以毒報怨。


    丈夫喪心絕望,執意離婚,但他做了一件至極愚蠢的事——向法院遞交離婚訴狀時,理由寫:女方是精神病,無法與之生活!精神病,讀者諸君,精神病無藥可醫,病人擾害無窮,影響別人正常生活不休,這社會孰能應付得來?強行做工作也要讓他撤迴離婚狀,法院豈能輕易容你離婚?這下子完蛋,女人仗著這老實無知者的離婚理由,死乞白賴不肯離婚。


    男人耿脾氣上來,又打又罵,女人吃不過打,說離婚也行,須得財產兒子統統歸她,男人光身出戶,她才肯簽字離婚。男人無奈,為保生活太平,忍痛放棄一切,隻要兒子。兒子雖齒幼,但自有主意,自願跟隨男方借住爺爺家。女人幾次三番上門要兒子,兒子執意不從,女人無可奈何,想想兒子要吃要穿,端的累贅,樂得去過逍遙日子訖。


    雲兒的身子便從此借宿於祖父處,讀完了初中四年、高中三年。他爸爸沒了錢,經濟拮據,日子難熬,無如屋漏偏逢連陰雨,又輪著了自己下崗。東借西湊,艱難度日,兒子少來懂事,無求無欲,男人少了許多煩惱。惟男人怕兒子日後偏向前妻,再迴前妻處,便一味拿她是精神病說之。


    孩子畢竟齒幼,真當他娘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心底留下陰影,小時候憂懼旁人鄙視,長後懼怕女伴,不敢娶妻,生怕精神病史遺傳後代,流毒無窮、綿延無休。


    再說,他父親去掉半條命才好不容易逃脫前妻的瘋魔之厄,可他光板出戶,手頭拮據,他的兄弟姐妹們又心生出嫌惡,怪他累贅,虛情假意地勸他再找個女人,好減輕生活壓力。此一勸,正合著他父子倆最難的弱處,逼處此下,父親隻好再找。正因為他們這班沒心沒肺的親戚,不啻是將父子倆重新推入了鬼門關。


    由第一任妻子的品性,就可斷定,這呆傻的父親是個不會辨識賢、惡的人。他找女人,一沒辨別經驗,二不會觀察人性情,看出人好惡,隻會用耳朵聽別人講好就好,說歹就歹。隨人評說,盲聽盲從,渾無主見,一騙就範。他獨自跑到婚介所,蠢相百出,竟連婚介所的“托兒”也覺他好騙,居然心生自許之念。經不住“托兒”的自薦之詞,他父親傻不愣登地將婚介公司禦用的騙子大王領了迴來。


    這女“托兒”專替公司騙取征婚者的錢,自是巧舌如簧,隻一番言語,把自己裝點設計得直爽真誠,偽裝成天下最善解人意的楷模。她一聽傻男人自述,便立時摸透了他的心思,瞬間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繼而快刀斬亂麻,將男人存放在妹妹處的積年省吃儉用的錢拿走,把他兒子繼續丟在祖父處,倒把男人誑去自己租住的下處住,替她自己“拖油瓶”的一個女兒燒飯做菜。


    男人的兄弟姐妹盡皆後悔,不該讓男人再找,一找之下,又似跌入虎口。他們反過來又勸男人趕緊跟女人拗斷,然而男人早已入彀,錢錢要不迴,人人給騙住。女騙子天天給男人洗腦,灌輸自己的主意,男人既已上鉤,無法之下,隻得豬油蒙了心,又到他姊妹之間挑撥離間,使得在祖父老房子動遷時,這些兄弟姐妹們因錢財分攤不均而反目成仇,弄得各自敵視。由此一來,女騙子一箭雙雕,既報了他們勸散的恨,又令男人勢孤無援,此後如臂使指,任由她控製指揮。


    這女騙子社會關係複雜之極,還認了勞改犯做兄弟,通過人脈,將男人前妻聯係上,誘以親兒,假善假意地佯裝撮合團聚,騙取相關親友及社會群眾的信任,挾天下人心,為圍攻這對兒傻父子張本。


    女騙子又找一班狐群狗黨在外地設局賣房,騙男人出動遷補償安置款,去購買遙遠之地的破房子,借以偷梁換柱,騙走他的錢款。父子倆吃了半世苦,好不容易熬到祖宅動遷,安置款尚未捂熱,不及享受,又輕易為女騙子所騙。


    他父親無法,一旦上鉤,步步受製,既交了錢,就不得不遠赴異地,沒日沒夜地裝修新房,撲在房屋建造工地上,吸塵吸油漆味,吃盡苦楚。未幾,傻男人唿吸維艱,確診得了肺癌晚期。


    那女騙子一聽消息驚人,樂不可支,手邊一群幫兇在社會上大串聯,令人人知道這父子二人沒用好騙,從而誘使老百姓以可憐二人的同情心為由,關注父子,留心父子的動向。這女騙子由此暗中便如多生出了無數對“千裏眼”,既騙走了財產,又監視了父子,不容父親交結財產給兒子,托賴愚昧群眾的善心,可永葆她騙術的無虞。


    女騙子有恃無恐,漸漸地張牙舞爪起來,對父子聲色俱厲、頤指氣使,比之潑婦無啻是潑中之王。她時常暗中欺騙、坑害、侮辱父子倆及其家中兄妹姑伯等親屬,騙取錢財和勞動力。社會上也自有一班吃飽了撐得難受的群眾,甘心替這女騙子把風監視,還時常借路上與父子交臂路過的機會,大聲喧嘩,擾亂父子的心神。人言可畏,為騙子騙取東西,推波助瀾,已至矣,極矣,蔑以複加矣,並且他們始終都打著“關心愛護”的無恥幌子,追求罪惡的美學。


    雲兒的身子之主所生活的社會裏,各個地區的老百姓,在很短的時間之內,會冷不丁地冒出來,開始演出了千奇百怪的戲劇。很多是一些素不相識的人,他們有的會沒來由地朝你笑,有的會冷不防地大聲說些亂七八糟的話,還有的會兩兩三三成對地在你必經之路上,高聲說一些與你所做過事情相關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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