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兩種情況下,旁人看來最可笑、最戲謔:一是落難倒黴之時;一在自吹自擂之際。


    雲兒在監獄內被管理犯整、挨打的時候,最是落難倒黴,因之,每一及之,簡強都要看笑話,幸災樂禍,還笑得格格山響,生怕別人聽不到地肆無忌憚。而簡強呢,則愛自吹自擂,尤其在車間幹活之時,淨愛吹噓自己幹得快做得好,牛逼哄哄。


    原先雲兒還聽聽他吹牛,自從曉得簡強背後害人、“捅刀子”之後,便再不客氣。隻要聽到簡強跟人吹牛,雲兒就會乘機挨上去,抬扛以揭穿他的痛腳,令簡強牛皮吹到一半,吹不下去,吹破了皮,笑翻全場。


    但凡聽到簡強吹:“我幹活兒就是沒的說,四千、五千的指標不在話下……”雲兒就橫加截斷話頭:“你要不要臉?還四千、五千呢,這活兒你緊緊巴巴一天也幹不上兩千,來,來,來,你現在當場就做五千個試試?不,四千好了,來,做出來!”簡強必然訕訕地尷尬之極,若芒刺紮背脊,不敢迴嘴,空餘側頭不去理睬雲兒慳諷的地步了。


    簡強耍猾自虛,在人前削了麵子,雲兒猶不解恨。不上數日,阿太忽令簡強幹雲兒前道的活計,雲兒幹後道,正可掐著他前道抓質量、逼產量,如此一來,機會就來了。依著雲兒的性子,那可得好好地“迴敬”、“迴敬”簡強哩!


    雲兒心細眼快,照式學樣,也時不時地催簡強快幹,稍有遲延,雲兒的巴掌就立至,“火腿”如飛,打得簡強落花流水、吱哇亂叫。旁的囚犯上自阿太、品管,下及平頭小囚,無人敢吱聲出頭阻撓;獄警則一如既往地視而不見,任之施展。一兩次下來,雲兒便知獄中人相威懾,你嚇我我嚇你,隻要一旦誰發威打人,他便成了稱王稱霸的主兒,旁人絕不會給敗方施援手的。


    雲兒心中暗諷:“原來此地之人鬼蜮全受我之膽色所限:有本事打得過別人、敢於出手打人,旁人便不敢招惹;而若使不敢出手或打不過人,則立馬遭欺淩!”心念所之,雲兒是出手賽電,打得簡強無法反抗,隻能滿嘴的訴苦抱怨。雲兒順風順水,乘勞役之快船,橫手還報,將高大威猛的簡強蹂於拳下,好生痛快!


    有時簡強亦欲仗勢反抗,先口中辱罵雲兒:“傻逼,傻逼逼,大傻逼,老挨揍的白癡!”以之罵陣挑釁,想尋隙打架。雲兒反唇相稽:“你犯盜竊罪被警察抓進來,手那麽賤,何苦呢?目下看來啊,你這死貨嘴巴也賤!”簡強一聽人揭他短,他就非得辯:“我沒盜竊,法院瞎判,我隻是替人家上銀行存了個錢!”雲兒則故意大聲:“飛賊、巨賊、采花大盜,對了,你是小毛賊,還不敢承認!”簡強怒駁:“我不是小毛賊!”雲兒立時接口:“啊,那麽,你到底是什麽賊呢?”簡強暈頭轉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隻好挨打。


    一俟雲兒揍他,他立馬暴吼:“我警告你啊,別動手動腳的,你再打我試試,我非打死你不可!”話音未落,雲兒一記“橫掃千軍”早到了,一巴掌“叭”的拍下去,打得簡強俯身額頭幾乎磕著台麵。不等簡強怒目抬頭,雲兒拳出如雨點亂砸上去,打得他東倒西歪,邊打還邊接續他的話頭:“我打,我打,喏,這是你要求的哦,我打!我多打幾下,怎的?你道我不敢打嗎?吃我打!”擊打的聲音“劈裏啪啦”,夾雜著簡強的痛喊,嚇得旁的囚徒膽邊生毛。簡強被揍得戾氣盡消,好好的一個大個子,給弄得陽剛俱散,一副陰柔女人腔了。


    迴到監房後,簡強起初還想找迴麵子,跑來向雲兒警告:“我警告你啊,別動手動腳……”話未說完,暴雨般的拳頭立降,雲兒更不打話,腿腳拳肘,連環競擊,揍得簡強不敢再強。從此,吃飯、活動,簡強都不敢正麵與雲兒相對,盡躲來躲去過日子。


    步入陽曆十二月份之後,台灣廠方接單量漸增,車間內諸犯忙得頭難抬,一刻不停地出產。線上活多了,就得加人手,原先工段上一個人幹的,就得加到兩、三人;原有兩、三人者,須得增至五、七、十人光景,如此方能滿足廠方要求的日產量和月度總效益。


    雲兒初造新社會,連外麵的世界中方方麵麵都懵然陌生,一竅不通,監獄世界的規則一時半會兒就更難參透了。他不懂也不知道問,就使私下詢問囚犯,又有誰會好心以實相告?他們不騙你個稀裏嘩啦,也不痛快,囚犯係於獄中,本就壓抑變態之極,樂得看別人笑話,悅人之苦處。因此上,雲兒勢必蒙在鼓裏,兀自一個人孤軍奮戰於原工段,渾不知向例該向阿太討人幫手。


    由之,旁的囚徒見之埋頭獨幹,自笑話他傻不愣登,而雲兒痛扁簡強在眾人心中產生的威懾力亦頓時消失殆盡。簡強欺他外行,膽子又肥,老實不客氣地向阿太討來了個幫手,一起幹活。這幫手非是別人,正乃打架犯小山,他與簡強以前同在一個看守所關押,十二月份才剛分來五角場監獄。簡強私下與之合謀,欲壞雲兒的事。


    筆者一枝禿筆難全兩頭,隻好分而另表一枝。且說雲兒皮膚疾病引發屁股腫塊奇痛,坐臥不寧。到了監獄之後,打了書麵申請報告,交給獄警。所幸主管獄警視情屬實,顧及雲兒痛得失去顏色了的苦楚,當即簽字批準。雲兒便將批妥的申請交給醫務犯人,候了約摸半個月,方得就醫。


    獄醫診斷是疥瘡,雲兒病發嚴重,體內炎症導致臀部和前列腺腫大。醫生給開了十瓶硫磺膏外敷全身;雲兒自己則每日向醫務犯討消炎藥片兒服下,以期消腫。他遵醫囑搽膏抹藥於頭、手、腳及全身,塗抹之時用力揉搓至皮膚發燙,兼以日常三頓消炎藥,晚上臨睡前盡力洗心滌慮,從而躁釋矜平安心睡眠——如此堅持了一個月,腫塊變小,惡瘡漸褪,功夫不負有心人,已顯功效。


    這日,雲兒向醫務犯討了“大白片”吃下消炎,迴到工位,那打架犯小山已坐到了簡強身邊,兩人一齊幹,產量陡增。雲兒雖抱恙不適而幹得辛苦,卻也難之不倒,照樣比兩人合力幹得還快、幹得還好。一天勁兒較下來,簡強終是“機關算盡,反誤了卿卿性命!”


    雲兒非但沒被難倒,反而多了一個訓斥的對象、一個挨打的沙包,他聲威倒越發的煊赫了。小山比之簡強還膿包,是個大大的慫貨,一旦幹活兒稍慢,雲兒飛拳霆擊,毫不含糊,往往打得小山似瘟雞呆鴉,低頭不敢稍動,就使吃痛卻不敢喊叫出聲。簡強見之,嚇得氣餒,恨小山窩囊、懼雲兒暴打,可是越是怕,雲兒出手如電越是打得歡愉、揍得動作流暢。簡強口上想討便宜,卻總是被雲兒照舊“剪眉毛”,他就不敢“吃整籠心肺”。


    小山學會了手藝,他和簡強之間就分出了快慢,雲兒逮著誰慢、抓著誰幹得質量欠佳就打,像打兩隻陀螺一樣,抽一下簡強,捶一記小山,辮梢所及,總之是不容他倆稍歇。有時覺得他倆想聯合起來而互使眼色了,雲兒就拉攏一人,專打一人。專打一人之時,下手毫不容情,打了一圈兒,再打一圈兒,出手有節奏,一波緊接著一波,彷如大海中的浪濤,此起彼伏,呈波浪狀地攻擊,摧毀兩人的心理防線,令之懼而就法,甘心賣力幹活。


    此情此景,又使眾囚徒看得發毛,震懾如儀。阿太遠遠目睹著雲兒像打兩隻皮球一樣地揍他們,也不好說甚,佯裝沒看見。


    過了幾日,忽爾有一天,雲兒不經意間,發見簡強一改愁眉緊鎖苦逼賤賤的模樣,竟自在工位上掩嘴偷樂,太不尋常。雲兒心下愕然,懵然不知,暗罵他是瘋子喜歡挨打,以為他是愁極反樂。


    詎料,這日雲兒越幹活越多,小山和簡強似乎手腳憑空快了數倍,一會兒一大把貨下來,一會兒又是一大把,在雲兒身側高高地堆起了三、四摞千把根的電線!雲兒雛兒一個,不知著了甚道兒,隻好埋頭幹,一聲難發。簡強見貨堆得高了,便乘空跑去找阿太告狀,終於逮著機會罵雲兒幹活慢了。


    阿太早就在等此一刻,立即如旋風般卷來,照著雲兒後背就以“浪濤”般往複不斷的打法亂打將下來。其一招一式,分明全是這幾日裏看著雲兒演習的招式,半毫不差,全給他依葫蘆畫瓢,學全了照搬了過來。雲兒吃了暗虧,這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打簡強他們的行為是隱隱在向阿太挑戰權威,阿太心中的嫉恨早憋屈得久了,時刻想尋瑕抵隙打他一頓。無法可施之下,雲兒隻得硬挺,耳中傳來簡強對小山說:“看看,這小子還橫得起來麽?嘻嘻,這下子吃到苦頭了吧!嘖嘖嘖。”


    阿太以彼之道還施於彼身,打完之後,甚是得意,揚長而去。雲兒強壓恚憤,不動聲色,默默幹活兒,任由別的囚犯嘲笑,卻在小山、簡強二人言行中留了個眼睛。


    不留意不知道,一留神便有了端倪可循。簡強和小山商量好了做了個小動作:趁雲兒忙於活計不注意,偷偷將做好的數據電線藏了起來,麵上就看似他倆做得挺慢。等雲兒再一不留神,他倆就快手快腳地把藏起來的貨拿出來,往雲兒鼻子底下一推,就堆起了一大把。有了頭兩把做基礎,簡強二人再拚力做起,貨便越堆越多,終成泛濫之勢。由此騙過了雲兒,騙來了阿太,外鑠雲兒吃了頓胖揍。兩人心下那個得意勁兒,自不必說的。


    雲兒既窺破其伎倆,心下暗道:“好啊,這倆王八鱉孫蔫兒壞,老子可手下容不得情了!”他俟簡強偷偷再次藏貨的時刻,貓住了就打,沒頭沒腦,摟著就踢。簡強一邊唿痛,一邊山喊:“你個瘋子,幹什麽打人?我跟你講,別再動手動腳!”雲兒摁住他頭,一把拉開簡強工位下垃圾兜的抽屜,一大蓬成捆的數據連接線就赫然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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