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紅雖聽在耳中,卻也知他們專愛嚼舌頭,無非是些空口白賴、胡說八道之言,自不放在心上,一笑置之。小滬生若是聽到,小孩子家自要給吵醒而聽得膩煩,但此刻他尚在昏迷之中,一直沉沉地睡著,自是無礙。


    紛擾了半宿,病房外忽地傳來急驟的腳步聲,須臾房門推開,兩個醫生打扮的男子闖入來,逕撲向滬生的病床。崔小紅見之伸手就扯藥水瓶和管子,大驚失色,連叫:“怎的啦?你們怎的亂來?不許動,不許動!”一名醫生將臉上口罩扯下一半,朝她低聲道:“莫慌,是我!”小紅一見是孫承誌,心頭略寬,卻還是不知所措,隻能任二人將滬生搬出了病房,默默跟著便走。


    搶出醫院,孫承誌乘便將寓所遭襲、方家一門橫死、承德越獄等情,擇要說了一遍。崔小紅聞之悲痛殊甚,但身在城中險地,不好多說,隻顧疾走。待混出了醫院,躲到僻靜的小巷子中,承誌背起滬生,另一人便是吳虯,他則背負小紅,兩人展開輕功提縱術,遠逸而去。


    雖然上海城市四至規模宏大,萬國人麇集,列強和官府的耳目眾多,但樓宇廣夏之間,房舍鱗次櫛比,街巷錯綜複雜,或若棋盤,或似蟻穴,或擬蛛網,或埒樹根枝蔓,反而容易隱藏行蹤。孫、吳二人輕功發動起來,兩人奔行猶如憑虛禦風,星丸疾走。崔小紅恍惚之間,隻覺自己是乘在飛機之上,耳畔風聲嗚嗚,眼睛也睜不開,兩邊景物如倒般後退,她一顆心幾乎提至嗓子口,全身血液也似要凝結起來一般。


    正奔行之間,崔小紅驚愕得瞳孔擴張,擴大的瞳仁之中,驀然映出一柄鋒利絕倫的倭刀,嗚唿銳響,破空剖墨,有如斬開了黑夜,噗的一聲,戳在前麵尺許的孫承誌背上。崔小紅見之由驚轉駭,嚇得毛骨悚然,尖聲大叫:“承誌,承誌,你沒事吧?!”飛刀來得太過突兀,饒是孫承誌武功高強,也來不及閃避,那刀鋒刺入滬生後心,對穿身子而過,刀尖自滬生胸腹之間冒出來,又穿破了承誌背後四層厚衣裳。


    孫承誌一覺背後肌膚刺痛,立時聳肩,背上肌肉一縮,倭刀刀頭瞬即滑開半寸,斜插入肩胛。承誌一個倒栽蔥,滾在路邊陰溝中,吳虯不遑之下,腿上忙踩樁拿勁,腳下使出“千斤墜”功夫,複奔出七、八丈,方才收住腳。他奔迴來一看,大人孩子一齊中刀,滾在溝裏,不知死活。


    吳虯見兩人滿身是血,嚇了一跳,放下小紅,俯身去拉,黑暗裏倏然伸出一把青光霍霍的倭刀,若遊魚破浪一般,橫斬而至,徑剖吳虯手臂上的筋脈。吳虯旁竄兩步,恰踏在乾位,再跨步則“歸妹”趨“無妄”,左掌一圈,右掌凝聚十成功力,唿地向閃閃青光之內拍去。吳虯日日夜夜練功不綴,當年在天津時已是一等一的高手,獨自抵抗五個俄羅斯大力士而不敗,此時相隔二十年,功力自不可同日而語。其時形格勢禁,步步危機,他再不敢有所保留,全力以赴,這一掌排山倒海,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掌緣未到,掌力已將倭刀震得彎了過來,直彎成曲尺之狀。


    便是這般一頓,吳虯借路燈之熒光,終於看清了握刀之人的麵貌,濃眉塌鼻,闊口上一撮小胡子,眼目炯炯,太陽穴高高鼓起,一身黑衣黑褲,顯係日本特工中的佼佼者。小紅不會武功,孫承誌和楊滬生生死不明,命在頃刻,吳虯此時下手絕無容情之理,左掌已從右臂下穿出,“穿心掌”逕拍向那黑衣人肩頭巨骨穴。豈知這殺手功夫高明,挫步沉肘,肩頭一滑,已將他雄渾的掌力卸開。跟手低頭往前一撞,已將吳虯右臂讓在外門,翻過彎曲的刀刃,刃口去切他右臂“清冷淵”。


    吳虯左手變掌為鷹爪,一把抓住對手右袖,右手後發先至,已在對手腋底搔了一下。殺手腋底“極泉穴”上一痛,十指無力,鬆軟如綿,撤手鬆開了刀柄。“極泉穴”屬手少陽心經,吳虯一翻左腕,已將那曲尺般的刀夾手奪過,摔在地下。殺手見機得快,不等吳虯反噬,一個倒翻筋鬥,騰的往後跳出數尺,甩手向吳虯擲出兩枚三葉鋼鏢。吳虯側身避讓,殺手已長臂一伸,握住了刺在滬生背上的刀柄,嗤的拔出來,血湧如泉。吳虯又驚又怒,猱身撲上,手上點戳拍打,漫天掌影指風拳勁,瞬間將對手籠罩在五尺之內。


    崔小紅奔至承誌身畔,見他麵若金紙,滿臉血汙,胸口後背的衣衫上全是血跡,嚇得柔腸寸斷,眼眶裏淚水滾來滾去。再去翻看楊滬生,倭刀穿心,早已氣絕,她的淚水再也含不住了,如珍珠斷線般順著麵頰流下,撲簌簌地滴在承誌臉上、衣上。


    孫承誌給她抱在懷裏,又搖又哭,冷冷的淚水在臉頰上給寒風一吹,機伶伶地一顫而醒。他睜開眼來,見小紅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癡癡地盯著他看,一見他睜眼,喜不自勝,笑靨綻開,淚水如鮮花上的露珠般晶瑩。承誌耳畔金風劈空之聲和拳腳之聲響亮,顧不得細看她美若帶雨梨花,循聲望去,但見吳虯繞著黑衣殺手疾轉,快得隻見影不見人。


    原來吳虯八卦掌使發了開來,腳下踏宮步鬥,越奔越快,繞圈疾走之下,一步十影,日本殺手若跟著他轉,幾個旋子下來,非昏暈過去不可。豈知這倭賊功夫了得,不上他的當,自顧馬步蹲襠,凝身站樁,將一柄東洋名刀“雨村”,舞成一團白光,罩在身周,阻隔吳虯如刀似劍的劈空掌力。


    吳虯轉圈之際,間或劈出一掌,不論打著沒打著,一擊即走,倏進倏退,快若追風。無如對手抱定“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戰法,隻守不攻,寶刀舞得風雨不透,他竟始終攻不進去。青森森的長刀刀光如水,在城市夜光下流轉不定,刀光織成的光團寒氣逼人,吳虯的手、肘、臂、肩……身上任何一處,隻要稍有不慎,便有斷折離體之厄,兇險之處,若非他幼功深厚,早已遭殃了。


    看似吳虯占了上風,實則場上危機四伏。隻見一圈黑影圍住了一團白光,霍霍銳響,罡氣四迫,刮得小紅和承誌衣衫獵獵作響。承誌一瞥眼見滬生靜靜地躺在水溝之中,心下大慟,有如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他伸手入鏢囊,雙目耽耽緊盯住白光團裏的殺手,隻要一有空隙,他自是鏢箭齊施,決不容情。


    叵耐吳虯八卦掌功夫厲害,那廝使出“八方藏刀勢”拚命舞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一心一念隻在自保。霎時之間,八方各劈出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將全身罩在刀鋒之下,絕無空隙破綻,急得承誌牙根也發癢了。正沒作理會處,靜夜裏,數裏遠處忽傳來噓哩哩的怪響,日本殺手聞聲一震,承誌目光如炬,在一瞬間捕捉到了他身子發顫的一刻。


    這一刻千分之一秒也不到,卻是千載難逢,轉瞬即逝。孫承誌當機立斷,甩手抖出一枚透骨釘,手腕抖處,同時也從那殺手身子發顫而刀法一滯之間的空隙中,認出了他的臉,脫口叫了聲:“塔尾!”“尾”字尚未發音,那日人屁股上早中了透骨釘,痛得他嗷地怪叫,身子騰的跳了一跳。


    這一空門,吳虯焉能放過,恁般機會,吳虯豈能錯失?他吭聲吐氣,長聲清嘯,掌中夾擒拿手,猱身猛撲。塔尾武功再高,也難強忍突如其來的劇痛,聽得嘯聲,掌力已然襲體,再逼出全身功力,迴旋使招“橫架金梁”,已然萬萬來之不及了。他刀頭尚在下三路,未及撩起,吳虯的手指已捏到了他的肩關節,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施展之處,登時將他右臂卸脫了臼。


    塔尾痛得長聲慘嚎,右臂軟垂垂地宕在肩頭下,手指一鬆,撒開了刀柄。說時遲那時快,吳虯不容他再有機會喘息,一托一扭,又將塔尾左肩關節卸脫,他的左臂亦軟軟垂下,當啷一聲響,倭刀墮地。吳虯扭腰扳肩,原地打了個旋子,右足“烏龍掃地”,一個大旋風腿法,夾著“旋風掃落葉式”,一腿掃在塔尾的脛骨之上。喀喇喇兩響,塔尾下盤穩若泰山的兩條小腿脛骨,一齊折斷。他雄赳赳氣昂昂的身子登時往地下一墜,雙膝跪地。他四肢猶如折斷之後尚有樹皮粘連在樹幹的椏杈一般,懸蕩空處,而身子兀自直挺挺支著,一顆兇蠻醜陋的頭顱昂然微微後仰。


    適才噓哩哩的怪響發出之處的黑暗之中,有數騎自行車窸窸窣窣地駛來,車上全是安南巡捕,當先一個安南巡捕口吹哨子,“句句”銳響在靜夜裏猛震,刺耳欲聾。哨聲未落,吳虯已抄起地上的“雨村”倭刀,刀上沾滿小滬生和孫承誌的鮮血,他將血刀在夜空中、常明夜路燈射出的黃光下耍了個刀花,嗤地橫斬,刀光在塔尾脖頸前一晃而過。那粗壯的頸子倏然從中一分為二,頭顱往天上飛竄起三尺高,斷頸處血若噴泉,寒風陣陣,裹著飛濺的血瀑,瞬間將天地染成了腥風血雨。


    那個吹哨的安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日本人的頭飛得老高,嚇得他長聲慘叫,彷如那顆飛翔的頭顱,不是日本特工第一武術高手的,而是他自己的。他站立不穩,壓著自行車一齊轟然倒地。塔尾是井上遣來的,這班安南巡捕也是井上吩咐派遣而來的,現在嚇人的和被嚇著的,都是日本侵略者的工具。


    小滬生的慘死,已將吳虯心中最後一絲寬仁,熔化殆盡,他這一刀,無奈而決絕。


    孫承誌見巡捕都拔槍相向,他左邊肩胛骨給塔尾倭刀刺穿,忍痛勉強支起身子,左臂斜倚崔小紅雙臂,空出來的右手連揮,暗器如雨,將幾名衝來的巡捕打翻。吳虯甩手將倭刀朝安南人群裏擲去,那刀若長虹貫日,射穿了兩名安南人,猶如一串蛤蟆,死死地仰天而歿。


    即令夜晚昏黑,崔小紅還是看清了那個吹哨的安南人,滿臉青紫色,早已膽裂而死,死相鬼異。她隻看了一眼,就轉過了頭不敢再看。吳虯飛身去背起楊滬生,承誌左臂一滑,差點跌倒,小紅忙伸出右臂托著他後腰,左臂環過來圍住他左臂,幾乎抱起了他半個身子,攙扶著孫承誌。三人一步一挨,相偕沒入了沉沉的夜色,這夜色是如此的淒涼和彷徨,留不下一抹淡淡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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