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瘦漢子朝他擠擠眼,徑自朝樓下行去,張承德壓低帽簷,尾隨而下。樓內廊簷環繞,一到入夜,血氣陰森森散逸黑魆魆的空氣之中,陰風惻惻,令人發毛,渾身不舒服。兩人沿途遇上的巡卒、守衛,大抵因暗沉陰霾所遮掩,不曾留意二人。二人著意掩飾,每遇兵卒,麵上多露出漫不經心的神色,便是有留心的獄卒,昏暗中也隻道是典獄長一行,除去點頭行禮,便是畢恭畢敬側身讓路。


    庭審之後,鬼麵狐王雖還押在提籃橋華德路西牢內,但已轉入大院西端鐵樓頂層的禁閉室。這種牢房名叫“風波亭”,麵南朝北,四尺見方,一道木門之外,還安設一道鐵門,重重固鎖。房內一般的橡膠為壁,防她自殺。房頂開風窗,冬天寒風裹著雪花飄落室內,無遮無蓋,異常寒冷,夏天關上兩道牢門,室內酷熱難熬。此時臘月寒冬,今年雖尚未降雪,但已然凍得狐王坐臥皆廢,繞著豆腐格子般小房間踱步蹬足,冷得徹骨透心。蓋因她也是日本人特意“關照”入來的,拿她當國際重犯,看守也用洋兵,四個時辰換一班,一班兩人,全是齊副武裝的英美大兵,十二個時辰全勤。


    前兩日陰雨如倒,連綿不停,這日總算天霽,監獄上下群相激烈議論東樓男牢的禮拜六決鬥,狐王耳邊風吹到些因頭,大略曉得了一二。未經許可,她不得隨意走動,一天裏呆呆地隻能躺在臭烘烘的板床上,心裏想象決鬥的情景:一會兒張承德給洋人打得渾身是傷,血肉模糊;一忽兒又想洋人被張承德施巧招撂倒……


    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中恍恍惚惚,一會兒夢見自己隨曹立俊在春遊;一會兒夢到自己生出來個大胖小子;接著又做到與曹立俊洞房花燭的甜蜜夢境……夢裏全是叫人歡喜的事情,她從頭至尾,笑靨如花,就想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可惜她心中才起此念,一陣寒風吹來,凍得她渾身機伶伶打顫,不料夢便醒了。她心頭怦怦狂跳,揉揉淚濕的眼睛,舉目見天色已晚,心中空落落的,無著無落,失魂落魄。


    正愣怔之間,忽聽橡皮門外“咕咚”一聲響,似有重物摔地上,俄爾又是一響。她心知外麵有異,騰地坐起身子,門上鎖響,跟手軋然而開,竟見一人穿著典獄長的黑色製服,站在門口,頭一擺作勢叫她出來。她凝目一諦,心頭狂喜,認出竟是張承德,當下一骨碌跳下床來,閃出門來,深深吸了口長氣。見兩名洋兵橫躺豎臥在地上,帽正繡有編號“1”的硬簷帽滾在一邊。狐王暗恨他們白天對自己兇霸霸,心頭有氣,伸出足尖,在他們的死穴上分別踢了一腳,送他們歸西。


    承德不去理會,當先引路,狐王脫卻樊籠,腳步輕盈,緊跟在後,兩人一前一後,快步朝樓道盡頭的樓梯口行去。才走了幾步,忽聽到樓道裏傳來唿唿哈哈的異響,承德側耳一辨,聽出是鬣狗的喘氣聲,心下暗暗叫了聲苦,低聲對狐王道:“小心,有狗!”狐王“嗯”了一下,走了幾步,輕輕道:“若行藏暴露,先殺狗,莫讓狗子叫!”


    兩人亦步亦趨,朝樓梯口又走了十來步,樓下狗喘聲和人的腳步聲,雜遝而上,奔行甚速,轉眼便登上了三樓。一隻長長的狗嘴從轉角伸出來,徑直朝二人轉向,腳爪爬搔地板之聲嗒嗒,勒扯繩索,拖著主人朝二人奔來。一共兩條德國黑背狼犬,跟上來三名獄卒,兩名年輕的洋獄卒牽狗,後首一個挺著碩大啤酒肚的洋禿子,大搖大擺地跟來。


    三人乍見承德的衣飾,一齊停步立正,朝他敬禮,口中短促而響亮地說了一句外國話。承德料來是洋人打招唿的話,便裝腔作勢地揮揮手,腳下不停,皮靴橐橐。兩條大犬雖給洋兵用力扯住,但嗚嗚嗷嗷,顯得狂躁不安。右首的洋兵一個不提防,繩索脫手,那條狼犬倏然朝承德撲來。


    承德佯裝胡羊,漫不在乎地朝人犬直行,那豺狼般的惡犬登時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口涎如瀑,滴滴答答,嗚嗚發威,弓背低頭,作勢欲撲。這兩條狼犬係典獄長親自養大的德國良種,隻隻兇猛異常,但對典獄長則極是溫馴。三個洋兵見狀不禁起疑,大肚子嘰裏咕嚕了幾句,三人舉步靠上來,形似以言語相詢,叵耐承德不懂洋話,狐王不便說話暴露性別,兩人都不敢作聲。那大肚子似是老獄卒,經驗豐富,已瞧出不對,拔出警棍,指著承德提腿奔來。


    狐王見勢頭不對,輕唿:“動手!”俯身一指戳在狼犬的腦門上,惡犬堅硬的腦門上登時給刺出個血洞,嗚嗚幾聲慘叫,軟倒在地,抽搐幾下便死了。另一條狗相距尺許,承德飛起右足,足尖踢中它鼻頭,狗叫也沒叫一聲,登時翻身而死。驀然耳畔唿的一聲,狐王已竄過他身畔,雙手電伸電縮,在前麵兩名洋兵臉頰畔一掠而過,縮迴時順手在兩人前頸“紫宮穴”、後腦“風府穴”各點一指。兩洋兵四個穴位同時中指,登時呆呆站著,既動彈不得,又發不出叫聲。


    狐王點穴的瞬間,承德已竄至大肚子麵前半尺,兩人一起一伏,錯落有致,若合符節,間不容發。大肚子尚不知好歹,他在中國一向頤指氣使,便是典獄長也因他資格老,讓他三分。此刻倉猝之間,他想也不想,還是依著粗暴的脾氣,右足一撐,撩起棗木的警棍,摟頭向承德打去。他使棍是積年的老手,熟能生巧,巧能生精,棍術響當當的已在監獄裏數一數二,口不則聲,但隻這麽拚力一砸,居然也勢挾勁風,虎虎生威。豈知棍子才舉過頂,承德一轉身,已繞到他的身後,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


    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大肚子本身甩棒之勢,大肚子身不由主,向上疾飛,眼見頭頂便要撞上廊頂水泥。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水泥頂上的輸氣管子,總算沒撞破腦袋。這輸氣管子是熱水汀管子,給做官的供暖,因而通向西側走廊盡頭的監獄官佐的辦公室。其時寒冬臘月,熱水汀正燙,管子上少說也有幾百度的高溫,大肚子雙掌手臂登時給燙得滋滋冒起白氣,轉眼皮肉燙爛,焦臭刺鼻。他痛得嗚哇大叫,叫聲粗大慘厲,迴蕩在監獄大院上空,他忙鬆手墮下,噗通跌在地上,抱著手臂痛得在地上翻滾,一時站不起來。


    狐王鳳目橫了承德一眼,怨道:“你可真慈悲,饒他性命,引他殺豬叫!”承德不遑他竟情急中抓得住熱水汀管道,心下甚愧,麵上一紅,俯身“乳燕穿林”,一拳砸在大肚子的太陽穴上,打得他七竅一齊噴血,兩顆眼珠凸出,登時腦漿迸裂而死。


    洋人慘叫之聲已掀起監獄內諸處的警訊,哨聲四起,院內登時燈光忽明忽暗,人喧馬嘶,腳步雜遝,隆隆蕩蕩。狐王和承德緣樓外管道,“倒卷珠簾式”,雙雙翻上樓頂。奔至樓後,又順著落水管,溜下地去,腳踏上了實地,兩人心下略定。承德貼著牆壁,貓腰挨至轉角,探首往外一張,但見兩乘洋馬從東南側的馬廄裏馳出,高頭長腿的棕色馬背上,兩名洋兵腰挺背直,豪健剽悍,穩穩地雙手端著快槍,砰砰朝天鳴槍,一溜吆喝著朝這一頭的鐵樓馳來。


    這兩乘馬跑得好快,承德才一探頭,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張承德當即撿起一塊小石,伸指彈出,波的一聲輕響,一匹馬的後腿早著。石子正好打中那馬後腿的關節,馬兒奔跑正速,突然後腿一曲,向後坐倒,那條腿登時斷折。馬上乘警騎術甚精,這一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後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罵道:“shit!shit!”另一名獄卒勒馬迴頭,問道:“what’sthematter?”前一警還未及開口,忽爾咕咚摔倒。問話的獄卒愕然一呆,策馬馳近,見同伴一動不動,臉朝外側,卻看不見出了何事。


    他一骨碌翻下馬背,奔上去俯身扳過頭來,猛見白眼已翻,剛要張口唿叫,亦猛地頭一歪,撲翻在同伴的屍身之上。這兩下全是承德飛石打的,他認穴極準,就是在夜晚,也是打哪兒中哪兒,兩枚石子全打在洋兵要害,登時兩人交互疊羅漢般而斃。狐王在側看得真切,不禁暗暗佩服,一拍他肩膀,人已竄入黑夜之中。


    兩人才奔至院內一株大榕樹畔,樹幹後忽地轉出兩個中國獄卒,見兩人撞來,咿咿呀呀地揮棒相向,口中大叫:“賊子,別跑,吃爺爺一棒!”。承德見兩人夾頭夾腦地打來,看似有幾斤蠻力,但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狐王揮手輕帶,一卒一棒打偏,砰的一聲,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打人的獄卒嚇了一跳,不明白怎地這一棒子去勢全然不對,隻撫著棒頭發呆。被打之人大怒,喝道:“狗娘養的,打起老子來啦,你公報私仇,想索迴前日的兩塊大洋麽?”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腰裏。那人痛得發火,迴手相毆,口中亂罵:“膏藥黃,你個不著四六的東西,全是這賊娘們兒搗鬼,你幹麽踢我?娘了個*的,好,你既還記得欠錢,這就便還來吧!”


    兩人砰砰嘭嘭,登時打得十分熱鬧,蠻勁兒上來,隻顧爭錢,不再理會承德和狐王二人。兩人肚中暗笑,飄然遠走,也不再理會他倆打得頭破血流。


    監獄內獄卒雖眾,但黑暗裏人頭攢動,東奔西跑,根本看不到兩名越獄者的影蹤。張承德和狐王鼠伏蛇行,飛逾重垣,穿廊過戶,踅至昆明路的圍牆之下,隻需翻過高牆,便出了監獄。高牆上雖電網高聳,但於兩個輕功大高手來說,踰越這般高度,當是小菜一碟兒。


    狐王向承德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雙足一點,身形縱起,左手在牆頭電網之隙一搭,一個倒翻身,飛出峻垣,輕輕落在牆外,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承德反轉身背貼牆壁,運氣提勁,使出“壁虎遊牆功”,移動雙臂肘和肩胛後背,沿牆攀升,俄頃攀著牆頭。他猛吸一口氣,緊縮小腹,提腿過頂,一個“倒卷珠簾式”,雙足穿在電網之下,翻身直起,已穩穩立在牆頭,但見狐王已與一人交起了手,風聲嗚嗚,聽來很是鬱悶,便踴身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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