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德眉頭一皺,既欲立時突破兩個攔路狗的阻撓,又已立心殺人,說不得還是祭出“雲龍霧現”,心想:“雖說勝之不武,但畢竟救人要緊。你這兩個鬼子算是倒了大黴了,今日晦氣,明日在陰間謙光,也算是我給你倆的造化。”心念及此,兩支“火冰霧”已噴出銅管,兩名刀客應手倒斃,絕無片刻掙紮,兩人不明不白、糊裏糊塗而亡。


    洋人咕咚倒地,承德剛要抬腳,背後三名打手自扶梯後躥上來,大聲叱喝,手槍一齊瞄準了承德背後,眼看就要槍斃當場。這三個老毛子精於偷襲,手法老道,聞得外敵來襲,不逞血勇,自後尾隨上來時默不出聲,躡手躡腳,腳下聲輕,承德不遑敵人背後悄沒聲兒掩至近處,才唿叱舉槍,已然不及趨避,心下已涼了半截,忙一把將惠芳拉至身前,決以己背遮掩相佑。


    情勢危峻萬分,張、楊二人心有拘囿,兇險之處,更是分分鍾便要慘遭非命,飲彈而亡。


    惠芳緊緊抱住承德的左臂,將頭埋入他懷裏,閉目待死。承德耳中蕩響斥罵之聲,嘰裏咕嚕,語意雖不明,但氣勢洶洶,自分槍聲便要響起。


    殊不料他忽聽到洋人罵聲裏驀然夾雜著“啊喲”的唿痛聲及受傷的呻吟和倒地的轟隆、咕咚之聲,交輝相映。他心裏已轉了數轉,千絲萬縷,一會兒是自己中彈倒地;一忽兒想到惠芳會遭侮辱、被殺戮,胡思亂想之中,就是萬萬想不到,自己此時此刻聽到的聲音,匪夷所思。


    承德抱著惠芳俯身前竄,腳下一轉一繞,麵孔轉過來一瞧,不禁啞然失笑。惠芳聽到他竟笑起來,不禁錯愕,心想:“承德瘋了麽?”抬頭見他笑容不似瘋癲,便也斜目朝敵人方向看去,一見即歡然從承德懷裏跳起,拍手輕唿:“啊,我們得救啦!”但見三個持槍的洋人陸續倒地不起,背後一個矮小的人影,手指倏伸倏縮,快逾閃電奔雷。


    承德看見這人,大喜過望,但耳畔斷斷續續傳來女人尖叫聲和牆壁上咚咚的怪響,他想起尋找小紅乃當務之急,便不及上去與救命的人相見,隻向那人使了使眼色,將惠芳托付給她,自己則掉頭朝那叫聲傳出的方向奔去。


    他一腳踢開門牌號為三一七的皮門,入內四下一瞥,空無一人,退出來又轉至隔壁三一九,破門而入,兀自無人。他再急撲三一五,仍舊闖入的是間空房,而叫聲和撞擊牆壁的聲音,卻始終在三一五和三一九兩扇門之間迴蕩。承德廢然一怔,轉而急怒攻心,大叫:“崔小紅,崔小紅,你在哪裏?洋鬼子,他媽的,你們把小紅藏到哪裏去了?!”便隻這麽一分鍾之間,樓梯下又衝上來兩三撥殺手,那瘦小的人扼在梯口,出指如風,上來一個老毛子,還沒看清人影,已給點了穴道,骨碌碌滾下去;上來兩個睒眼就滾下一雙,屢試不爽。


    楊惠芳已看清那人形貌,見是一個女子,青絲綠鬢,杏臉桃腮,明眸皓齒,雖凝神接戰,滿臉戾氣,但究竟掩不住國色天香,傾城之容。便是楊惠芳乍見之下,也是心中怦然一動,登時生出親近之意。這女子打退一撥兒敵人,便招唿惠芳道:“小妹妹,到我身邊來,莫離開五尺。”惠芳依言走近,隻見樓梯下人頭攢動,唿喝斥罵,此起彼應,後首的打手雖個個孔武有力,身手矯捷,也都你推我擠,躑躅不前。


    張承德聽得唿喝如雷,震得滿樓皆顫,不知情形若何,奔過來一瞧,又驚又駭,對那美女問道:“狐王,你怎的來了,遮莫未卜先知,知道我們陷入危境了麽?”原來這女子正是台灣高山族點穴高手鬼麵狐王,承德見她下手狠辣陰毒,指指點人死穴,招招取人性命,每一個滾下樓的來敵,悉數在落地之前,便已斃命。


    狐王柳眉倒豎,惡聲惡氣地朝樓下詈道:“這班天殺的老毛子,曹立俊給他們害死了……”話未說全,已然泫然欲泣。


    承德大吃一驚,彷如半天裏落下個霹靂,還道人多聲嘈,自己聽錯了,又追問:“啊?你說啥?誰給害死了?”狐王“狐風點穴手”如狂風驟雨,將最後一名俄國打手點倒,俄國人墜倒翻過身子之際,狐王又在他百會穴後一寸五分的“後頂穴”上補了一腳,踢得他腦漿迸裂。後頭的殺手見此威勢,心魂俱碎,一時不敢再攻撲上來。


    狐王轉過身來,撲入承德懷中,嚎啕大哭,承德心下拔涼拔涼,輕拍她背,連聲寬慰。狐王哭了片刻,方才將別情一敘。


    原來她與曹立俊私定終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立意曹立俊去哪兒,她便跟著去哪兒。逃出井上公館後,兩人與紀子修三人分別,曹立俊問狐王:“你此後上哪裏去?”狐王害羞地答:“你去哪裏,我自當相隨,絕不相負。”


    “戴老板待我不薄,我向係藍衣社員,曾宣誓‘入社則生,出社則死’,此生已屬藍衣社。我還是要迴去替他效力的,你若沒甚事做,莫如跟我一齊投奔他去吧?”狐王不知戴笠的來頭,但立俊既這般相邀,她自點頭應允。


    立俊大喜,拉著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唱起:“革命的青年,快準備,智仁勇都健全。掌握著現階段的動脈,站在大時代的前麵……”狐王頭靠著他的肩膀問:“你唱的啥?真能鼓舞人心!真好聽!”


    “咱們軍統訓練班的班歌,也是局裏頭的局歌。……維護著我們領袖的安全,保衛著國家領土和主權……整齊嚴肅,刻苦耐勞,齊心奮鬥。國家長城,民族先鋒,是我們。革命的青年,快準備,智仁勇都健全。”曹立俊唱到動情處,引吭高歌,旁若無人。


    不想在迴軍統上海聯絡站的路上,忽遇一彪白俄,亂槍競射小情侶。曹立俊忙挺身遮擋,子彈叢集,登時將曹立俊打成了馬蜂窩。狐王亦身中多彈,倒地不起,雖傷重昏迷,卻是一息尚存。


    白俄殺手離去後,工部局的清理工收拾出她的身子,正取出紙筋石灰等物收斂,狐王悠然醒來,不顧一切艱難地爬到曹立俊身邊,又搖他的膀子又拍打,曹立俊一動也不動。她用一向從未使過的最大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在曹立俊耳畔大喊大叫:“立俊!立俊!”嚇得那清理工人一大跳,劈手捂住她的口,夾起屁股扛起來就跑。狐王頭腦中已經空白,甚麽事也無暇去想,隻是夢魘般一味想從窒息中掙紮出來似的不停地叫著,連淚水也似乎忘記流出來了。


    那清理工心地醇厚,宅心仁善,看她可憐,非但不告發,甚且延醫救治。狐王象失了魂兒似的,呆然木雞,任由醫生用小手電筒照眼睛、聽診器聽胸口,渾然不覺。等到迴過神來,已過了三天。狐王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奇女子,自此隱姓埋名,喬裝改扮,一俟傷口愈合,便悄然離開醫院,暗中查訪兇手來曆。經多方設法,探明兇手係出俄羅斯總會,但主使者卻是毫沒頭緒。這日狐王易容潛入總會,想探查主使者的線索,不期碰上張承德來踢館,洋人火器犀利,承德一時分身乏術,難以抵擋,竟蒙狐王出手相救。


    承德聞之痛心疾首,愴然淚下,他雖與曹立俊無甚私交,但無論曹某平生為人如何,上海之戰,他實出力抗日,大義凜然,令人敬佩。承德與之同舟共濟一場,已是過命的交情,此刻突聞噩耗,焉有不悲痛哀絕之理?承德恨恨地道:“你道這俄羅斯總會是誰的走狗?”狐王搖頭道:“我正是不知,因而孤身入虎穴,想一探究竟。”承德咬牙切齒道:“這白俄之眾皆是那井上老賊的奴才!想是他們的主子不甘損兵折將之辱,密遣白俄殺你們,哼,可恨啊,可恨!”


    狐王頷首道:“你說得有理,若非如此,這些白俄與我和立俊無冤無仇,怎會來加害?若非老賊告知,這些老毛子信訊又豈能恁地靈通!老賊不仁,我也不義,他活生生的拆散了我和立俊,我也決不與之幹休!”


    說話之間,樓下又複人聲騷動,時值總會營業旺季,客人來來往往既多,一班廝養的打手、仆役多聚在二樓待詔支應。張承德攻來快如秋風掃落葉,一口氣躥上三樓廝仆歇腳的房間,居高臨下,占據有利形勢,白俄流氓和殺手仰攻維艱,一時被壓得抬不起頭。


    狐王點死了七、八個白俄殺手,底下的白俄一時不敢再上,隔了半晌,索洛蒙列夫自外麵聞訊趕來,身後引著一隊巡捕,指揮打手和巡捕,兩人一組,前後掩護,交替登樓。眾人朝上虛放數槍,才行得兩三步,節節攀登,及至捱到三層,承德和狐王三人影蹤杳然,已不知去向。


    眾洋人驚唿怪叫,四散布開,逐屋搜尋,一時之間,叱喝踢門、腳步雜遝。


    讀者須知,張承德自忖敵眾我寡,巡捕一到,他們三人難敵人多,萬事俱休,暗自急思退路,遊目環顧,心中靈光一閃,拉著楊惠芳,招唿狐王一齊逕推那對扇彈簧門。大門應手而開,三人踅入房間,但見房間敞亮,既寬且闊,當中一張大桌子上,散亂地擱著衣物。一個女傭裝束的中國婦女手中拿著熨鬥,對著他們。女傭背後三個小孩子瑟縮作一團,嚇得發抖,時不時有小眼睛小脖子伸出來,隔著女傭身上圍裙的花邊朝張承德他們張望。


    張承德見小孩子兩女一男,女童年齒稍大些,男童隻有三、四歲大小,孩子們腳上都穿著小小的溜冰鞋。想是早間三個小不點兒在房中溜來溜去玩耍,聽到門外打鬥和槍聲,嚇得躲到了女仆人的身後,尋求護翼。承德見那個小男孩倒也不十分害怕,兩隻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看看承德又瞅瞅狐王,繼而盯著楊惠芳的臉蛋眨巴眨巴眼睛。張承德登時心頭殺意全消,心口鬆了下來,不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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