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歉然道:“啊呀呀,對不住之至,猿王先生落手太重啦,不小心傷了咱們的貴客。唉,也怪不得這位兄弟心急,見義勇為,是敝人話沒說清楚,慚愧,慚愧。嘿嘿,諸位既看到猿王的本事,想來也已死心,敝人隻是想屈尊聘諸位為門客,大夥兒同舟共濟,豈不美哉?”他的話聽來虛頭巴腦,實則自有一股強逼之勢。孫承誌聽了有氣,白眼一翻,轉身不理,倏地又仰身倒縱,使出“移行換影”輕功身法,霎眼撲至井上麵前,伸手猛抓他胸口。他這一招“聲東擊西”本乘敵不意,突施偷襲,向來是十拿九穩,不料井上下首坐著的洋人手臂一動,巨大的手掌已擋在井上身前半尺處,孫承誌若再進數寸,手掌便要給他捏住。


    孫承誌一嚇出了身冷汗,忙半空裏收勢含勁,借一招“懷中抱月”的半式,錯開手臂,繼而“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師師觀紋”,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來,腳下縱跳如飛,直至使到“讓步蹬虎”、“退步收勢”,把一路燕青拳打完,方才脫出金毛熊王那一掌的籠罩,間不逾寸,險到了極處。承誌腰帶一緊,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再向井上撞去。金毛熊王見他一意孤行,硬是要擒賊先擒王,麵不興波,身軀微微一扭,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去。孫承誌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左拳去路不變,還是打向井上胸口膻中穴。金毛熊王不避敵指,右掌從左臂下穿出,一招“偷雲換日”,上麵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其不意,險狠之極。


    孫承誌隻得收迴左掌,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熊王掌上,右手食中二指駢刺其肩井穴。噗的點實,承誌卻忽覺手指劇痛,指骨也似要折斷了,而熊王居然渾若不覺,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杆式”猛劈承誌雙頰。孫承誌麵頰畔登時立覺兩麵氣牆像夾板一般,猛襲而至,勢在將自己腦袋夾癟,非同小可。他顧不得指尖痛徹心肺,借指尖點在熊王肩頭之反撞力,身子遽而後仰。洋人巨掌擦麵掠過,啪的一聲相擊,掌緣相去承誌鼻尖不過半寸,堪堪避過。


    孫承誌身經百戰,悍勇無匹,丹田一口氣轉來,身子一挺,猱身複戰,拳風虎虎,足影點點,施展“羅漢伏虎拳”,打得片刻,突然一聲大吼,恍若虎嘯,四座風生。他打一拳喝一聲,威風凜凜,宛似一頭大蟲,便在縱躍翻撲之際,突然左掌豎立,成如來佛掌之形。曹立俊看得暗自佩服,心道:“這羅漢伏虎拳打得夠通透的,拳法中包含了猛虎羅漢雙形,猛虎剪撲之勇,羅漢搏擊之巧,神意使得淋漓盡致,好拳,好拳!”


    對麵餘人紋絲不動,單隻金毛熊王曲肘豎肱,毋庸顧盼擬合,信手而應,見招拆招,縱橫前後,悉逢肯綮。他巨手粗指,大開大合,劈刺截掃,小巧騰挪、撕奪截打,招式繁複精微,妙招跌生,與承誌中正的拳法鬥得難解難分。洋人右手以大擒拿手化解承誌進攻的招式,左手食中兩指相並,以指代刀劍,平膀順肘,斬削砍剁,越鬥越是淩厲。“十萬橫磨”、“進步提籃”、“電照長空”、“白露橫江”、“靈貓撲鼠”、“善泳溺水”、“平地覆車”、“壯士斷腕”……出手既快且狠,看得曹立俊眼花繚亂,目不暇給。孫承誌屏慮凝神,使出渾身本事,居然自抵得住,一套拳罷,托的躍起,左手擎天,右足踢鬥,巍然獨立,儼如一尊羅漢佛像,更不稍有晃動。


    熊王亦收招罷鬥,坐得端凝,井上拍手大讚,塔尾也鼓掌相賀。承誌“呸”的一啐,戟指熊王沉聲道:“若是我有暗器在手,你這賊廝鳥早便沒命啦!”井上訝然道:“哦?先生良賈深藏若虛,佩服佩服,熊王,你看如何?”熊王大馬金刀地道:“中國武術不過爾爾,殊不足畏,隨便他用甚麽,我自接得。”井上拍手道:“好,今日難得一會,主隨客便,該當抑己從人,滿足孫先生的要求!塔尾君,去將先生的鹿皮囊取來。”忽又轉頭對塔尾道:“哦……還是將三位貴客的隨身物什全歸還了吧。再取活血散金瘡藥來,給受傷的客人敷治。”塔尾躬身後退,出室取物。


    孫承誌迴轉身,見曹立俊已在替張承德檢視傷口,但見銀白猿王這一抓入肉四寸,血流不止,但似猿王手下留情,下手之瞬間避開了緊要經脈,因之傷雖重,卻也不致命。過了半炷香的時分,塔尾後跟著十來名黑衣大漢迴轉來,十多人又拿箕帚,又灑黃沙清水,人多手快,三下五除二,便將地上嘔吐的汙穢和血汙,灑掃一清。塔尾取出刀圭傷藥,替承德敷藥包紮,又將三人身上搜出的私物,悉數物歸原主。井上微笑拍了三下手,諸黑衣人陸續出壙室,隔了盞茶工夫,黑衣人又返入來,端桌搬凳,竟在眾人麵前鋪設起了筵席。


    須臾鋪罷,井上邀孫、曹二人坐下,三人既入虎穴,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怕與日人周旋到底。當下承誌抱昏迷未醒的承德躺在身側,與曹立俊並肩坐下。黑衣人轉眼流水價端上來幹果蜜餞,曹立俊定睛看去,那幹果是荔枝、桂圓、大棗、銀杏四樣;還有玫瑰金桔、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幹、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子六色蜜餞。他心下暗驚:“不想這東洋鬼子排場好大,單這果子蜜餞就考究得緊,既顯他於中國飲**通,又炫出手之豪闊,不知後麵的小菜飯食又是怎般大排場。”卻聽井上笑吟吟道:“戔戔小點,不成敬意,諸位貴客將就品嚐。”孫承誌心底納悶:“我跟大手鬼交過了手,這廝怎的平白無端的就說話客氣了?遮莫有詐?不可不防。”曹立俊吃了幾枚蜜餞果子,訝然道:“這果子做工精細,味道適宜,滿口生津,我在日怎的不見有這般福利?”


    井上哈哈大笑數聲,揶揄道:“那是敝人怠慢兄弟了,哈哈哈……”曹立俊麵皮紫脹,自知找了個沒趣,撇撇嘴。果子吃了一會兒,又上來幾個小菜,先後是花炊鵪鶉、炒鴨掌、雞舌羹、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醬蹄子,孫、曹舉箸一嚐,皆是名家手藝,暗自驚服。兩人餓了多日,黑衣人木盤端上兩碗白米飯,兩人狼吞虎咽,就著小菜倒下肚。吃完又叫添飯,兩人各吃了四、五碗,直吃得盤子見底,肚腹脹得滾圓,方才歇手。


    剛擱下碗筷,眾人眼前一花,燈影裏霞光五色,分外炫目,但見鬼麵狐王走進來,俯身湊嘴在井上耳畔一番低語。井上聽罷“嗯”了一聲,臉上笑意頓斂,側聲與熊王、猿王低語交談,因說的都是洋話,孫承誌雖聽得見,卻是一句也不懂。過了一陣,忽聽猿王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為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他身子卻紋絲不動,耳中聽井上之言,全身關節居然自行作響,孫承誌聽得背沁冷汗,一股涼意直透到心裏,暗道:“這猴子妖怪麵孔呆板,一身上乘奇門內功好生了得,委實非同小可。”


    骨節聲音繁音促節地響了良久,井上話似說完,停口注目三王,猿王關節之聲便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隻見他緩緩站起身來,麵上肌肉口鼻僵硬如木石,直是個死人頭裝在活人的軀體上。他坐著時不怎的,乍一站起,曹立俊目光與這張臉孔相觸,登時一陣涼氣從背脊上直冷下來,不敢再看,立時將頭轉開,心中怦然不寧。


    井上與諸人商議了片刻,轉頭對孫承誌道:“先生神技,容後再演,目下有點兒庶務須得敝人去去,少陪勿怪。”曹立俊搶道:“無妨,無妨。嗬嗬,盡管去吧,咱們吃吃喝喝,等你便是。”井上神色間一凜,長臉一板,輕輕“哼”了一聲,招唿三王拂袖急走,留下塔尾相陪。孫承誌假意喝酒,眉梢眼角盡留注塔尾身上,他想乘此時良機,俟機偷襲塔尾,再覓路出去,但轉念:“井上老賊既坦然留他一人看守咱們,料是個高手,可看他舉手投足,似沒甚武藝,遮莫深藏不露,倒要謹慎,莫走了眼,橫遭其辱。”他以目向曹立俊示意相詢,曹立俊微微搖頭,意思是他也不知塔尾底細。兩人不敢輕舉妄動,姑且吃喝,假意周旋。


    塔尾倒是埋頭吃喝,不拿正眼看他們,孫、曹心底更沒了底,一時壙室內靜悄悄的,沉悶欲死。壙室在地下,外麵的聲音傳不入來,他們也不知道這班兇神惡煞究竟何事傾巢而去,疑團重重,百思不解。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壙室外甬道腳步聲細細,鬼麵狐王一身七彩華服,又轉迴來,與塔尾低語了半晌,一邊說話,一邊朝孫承誌三人指指點點。


    說罷塔尾霍的站起來,邁步朝三人走去,孫承誌見他麵色不善,警然喝道:“你想做甚?”連喝了三、四遍,塔尾板著麵孔,一言不發,腳下不疾不徐,踏步而來。孫承誌自不跟他客氣,眼看來勢不善,他抬手便射出兩枚袖箭,上打“雲門穴”,下打“太赫穴”。塔尾翻過左手,食指與中指挾住一箭,無名指與小指挾住另一箭,喀喀兩響,兩枝短箭折成了四截。承誌見他如此功夫,心下駭然,塔尾甩手擲箭於地,棄如敝屣,身形一晃,猱身欺近。


    孫承誌見他來勢太快,身子往椅背一靠,陡然間飛起左腿,足心朝天,踢向塔尾心胸,這一招叫做“懷心腿”,出腿如電,倏忽過頂,極為厲害,實所難防。曹立俊見了他的招式,心下暗讚:“外家技擊有言道:‘拳打三分,腳踢七分。’又道:‘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承誌這一腳穩準狠,暗合此意,造詣非凡,良有以也。”足將及體,塔尾腳下忽地一滑,身子斜斜地傾側,堪堪躲過這一腳,身隨足移,已站在張承德腳邊。他長臂一伸,俯身下擊,逕拿承德的麵門“印堂穴”。他這一抓勁風嗤嗤,見勢裂木如腐,非同小可,張承德受傷兀自昏迷,雖大禍已在眉睫,他要動彈一絲一毫,也是難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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