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隔了多久,孫承誌胸口煩悶,直想大唿大叫,喉頭一股怨氣,隻欲吐出為快,猛可裏一震,眼睛一張,還是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處。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終於醒轉,腦後兀自隱隱生疼,猶如已裂了開來,耳中有如雷霆大作,轟轟聲不絕,心髒登登亂跳,雖眼前仍黑漆,但一時之間,還道身處雷雨電掣之中。渾渾噩噩之間,隻覺黴氣撲鼻,隱約分辨是一股泥土的黴臭潮濕之氣和人體上發出的酸臭、狐臭味兒混合的古怪臭味,惡臭欲嘔。他睜眼出力凝視,眼前更沒半分微光,身下又涼又硬,似是臥在鋼鐵之上,伸手去摸,果覺草席下是塊鐵板。耳中聽到極細微的簌簌之聲,但身上還是不能動彈。他所處身之地,潮濕陰冷,隔了約摸一炷香時分,關節之間隱隱作痛,辨出簌簌之聲係數十隻蟑螂爬搔往來而出。他身不能動,蟑螂來去如電,倏然數十隻從他身上爬過,隔不多久,又原路爬迴。蟑螂數次來迴,孫承誌別無所事,不禁起疑,暗自納悶:“蟑螂怎的恁般煩躁?”


    心念甫動,忽感風勁暗生,唿的掠過鼻端,承誌聽聲辨向,眼珠循風轉過去凝諦,黑暗裏隱約有個人形,一把抓住一隻震翅跳起的蟑螂。蟑螂一入手,那人便將蟑螂塞入口中,吧唧吧唧大嚼,吃得津津有味。此人非但不覺蟑螂惡心,且吞咽下肚,還嘖嘖稱道:“啊,好吃,好吃,原來蟑螂是這般美味!”黑暗裏不見他神色,但聽聲知意,確是心魂俱醉,快美難言。而此人口音,孫承誌聽來耳熟,凝神一想,登時心頭一震,暗道:“曹立俊!他不是給鬼麵狐王捉去了麽……豈難道……我跟他關在一起?”


    孫承誌滿腹疑竇,苦於穴道受製,口不能言,身不得動,謎團一時難以索解。正錯愕地發愣,忽有踢噠踢噠的怪聲響起,細辨之下,似是鞋皮碰地之聲,來人腳步拖遝,由遠及近,響了數十下,又自停息。鞋皮之響甫歇,孫承誌雙目漆黑之前,忽有一道亮光射來,他在黑暗裏時久,光束乍來,刺得他眼窩生疼,眨巴眨巴,勉力望去,但見原來是一道鐵門下沿處開了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僅容人手臂伸進伸出。方孔本有鐵板封合,不透光亮,此時有人拉開鐵板,亮處一條手臂慢慢伸入來,粗糙的大手上托著一個盤子,盤中擺著一碟紫菜卷白米團子和一瓦罐碧油油的菜湯。盤子吧嗒放到地上,手縮迴去又伸進來,還是遞來一個盤子,盤中一碟切片的爆獐腿肉、一碟炒鴨掌、一碗薑醋金銀蹄子。第二盤遞入,須臾又塞進來一大桶白米飯和三副筷子。


    借著微光,孫承誌見鐵門邊已擺著另有幾隻木碗,碗中盛著飯菜,也是做工精致,用料考究的上好飯食,不禁心頭疑雲大起,疑竇叢生:“我和曹立俊似給關在牢獄裏,可這些飯食豐盛,曹立俊為甚不吃,反倒任之冷殘,隻能靠吃蟑螂果腹?這也太過匪夷所思,不合常理。”忖念之際,那大手一替一手地將那些殘羹冷炙的碗盞以及盛便溺的罐盂均搬了出去,隨手啪的一聲,合上了孔外的鐵片,室內又複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曹立俊忽嗓音發顫道:“咦?承誌兄弟、承德兄弟,你二人怎的也被抓來啦?”原來他借微光看清了地上躺著孫、張二人。


    他問了幾遍,不聽得有迴答,隻隱約聽到唿吸急促之聲,略一怔便即醒悟,訝然道:“啊,你們給封了啞穴啦!啊喲,你們既盡落敵手,咱們便再無外援,誰也不知道咱們陷身之所在,性命堪虞,豈非大事不妙,遭之極矣……唉,我給日本人下了藥了,武功盡失,已成了廢人,你倆可千萬別要吃他們的飯食。湯裏菜裏全下了散功的奇毒,一吃就全身無力,肚中猶似數千把小刀亂剜亂刺般劇痛,丹田裏提氣亦難比登天。弄得老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如死……哼!井上這王八蛋,原來早知我是臥底,這老小子狡黠老奸,老子還來不及發動,他先下手為強,連我咱三人一齊拿下……這……這可如何是好?”抓耳撓腮,搔頭捶腿,懊喪無已。


    隔了三、四個時辰,孫、張二人穴道自解,兩人便問曹立俊細情,他便滔滔不絕,將被抓後之情說了。原來三人處身居然便是井上公館地下密室,鬼麵狐王將之擄來,井上其時忙於上海戰事,不在公館,鬼麵未得其便,一時不得處置曹立俊,自關他入鐵牢,俟井上返迴,饗之以下了散功毒藥的飲食。曹立俊吃後沒了防身武功,日人刑訊再四,酷刑交加,逼得曹立俊吐露真情,說天下知他公館底細者,隻存孫、張兩人。因此上赤練蛇王控縱毒蛇、玄武鱷王指引怪鱷,大舉攻襲租界,本想一舉消滅謝晉元全團,不料至後慘敗,蛇王便擒得二人迴來,將功折罪。


    地底鐵牢陰暗卑濕,孫、張二人久不動彈,渾身凍得發僵,二人盤膝而坐,五心向天,勁隨心生,當下潛運內功,氣轉百穴,漸漸周身發熱,一股溫暖陽和的真氣,遊走在四肢百骸,漸漸舒暢安適。孫承誌對承德道:“咱們看看有無出去之法。”曹立俊道已察過一遭,張承德伸手到四壁摸索,觸手粗糙,伸手敲了幾下,傳出來的是極沉重的聲響,牆後顯是實土,而無空處。他一步一挨,細心將三麵牆壁都敲遍了,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麵牆壁之外,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囚室不過丈許見方,四壁嚴絲合縫,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均係堅硬異常的大石頭。他運氣凝力,往大石頭上掌劈拳打,莫說紋絲不動,便是打擊所發出的響聲,也是悶滯發澀,傳不及遠。承德東敲西打,劈劈啪啪,忙了半天,徒勞無果,頹然倚牆坐倒,長歎一聲道:“四壁皆是大石頭,適才送飯的開光,看到地下青油油的發出閃光,地板是鋼鐵所鑄,除卻鐵門出入,絕無出脫之法,看來脫身維艱。”


    孫承誌也惶急地搜簡了一遍,長歎一聲,搖頭道:“隻能等待時機,相機行事。”憤而破口大罵:“卑鄙無恥的日本小鬼子,害怕了爺爺的手段,便想關住咱們不放麽?”越想越氣,全身毛發皆豎。


    曹立俊道:“我可沒說錯吧,唉,這地牢係日本人花重金所建,金湯之固,機關門戶重重疊疊,不知情者一旦觸發機關消息,外麵便立時鈴聲大作,日本人轉眼便來,實非咱們所能突破。向我還在做線人之時,東洋鬼子抓來的囚犯,但凡入了此牢,沒有能脫困的,沒見過,一個人也沒逃出來過……”他語氣蕭索黯然。隔得一會兒,孫承誌慰道:“天無絕人之路,法子總會有的。嗬嗬,想來好笑,數月之前,咱們還是死敵。其時我久找你不到,曾在心中暗許毒誓,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嘿嘿,目下咱們非但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眼看身處絕境,卻須得同舟共濟。你說說,這豈非造化弄人,老天爺跟咱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麽?”


    曹立俊聞言啞然失笑,搔耳摸腮,生澀道:“嗬嗬,當初那是各為其主,也由不得我自主張。戴老板吩咐下來,我這做屬下的,自當盡心竭力,盡忠報國……”尾音未絕,承德不以為然道:“少來假撇清!說得冠冕堂皇,甚麽‘盡忠報國’,一派胡言,你們家馬臉賊令你們殺的,那都是咱們中國的仁人誌士。非是工商俊楚,便是銳意上進的、不顧性命針砭時弊的傑出文人,沒一個是會武功的,你們就是仗勢欺人,為虎作倀!說到你們軍統,我就惡心,滿口仁義忠誠,卻專會毒害無辜,掘我中華之精華。你說說,去年十二個月,你們暗殺了多少人?光箱屍案便不下數十起,給你們害死的全是共產黨的工人代表!”


    須知“箱屍案”在抗戰前的上海是常有之事,乃軍統特務殺人後毀屍滅跡之慣技。戴笠這廝專擅別出心裁,以往他殺人如麻,屬下常自為銷毀罪跡傷腦筋,他便想出一法。行事之前,準備汽車和大箱子,夜黑風高跟蹤預謀要殺的人,偷襲擊昏,肢解屍首,將碎屍裝入預先備好的大箱子之內,塞入汽車,運至荒郊、火車站或旅館,栽贓嫁禍給旁人。軍統局下轄數萬之眾,曹立俊乃戴笠座下第一刺客,所殺進步人士數不勝數,所造箱屍案不計其數。


    張承德為人寬厚,此時卻已氣得渾身發抖,一字一句打在曹立俊耳鼓,聽得曹某心旌震蕩,冷汗流了一身,滴滴答答落下,無顏以對,神色很是尷尬,囁囁嚅嚅:“這個……那個……哦……”。孫承誌憶及往事,亦是暗恨無已,俟承德罵了半天,竟是滔滔不絕,越數落越來勁,說不得圓場道:“承德,莫動怒啦,目下咱們身陷險地,步步驚心,豈可自相鬩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曹兄想已痛悔,再說下令的是馬臉賊,曹兄不得不遵行,也屬情非得已。咱們終須容人改過自新的機會,當下大敵是日本鬼子,咱們須得捐棄前愆,同仇敵愾才行。”


    曹立俊岔開話:“你倆餓不餓?餓了就抓幾隻蟑螂充饑,你倆絕不會想到,這髒兮兮的蟑螂,是何等的美味!”張承德看不到蟑螂,但聽地上窸窸窣窣抓搔之聲,不禁發毛,隻有惡心,要將臭髒的蟑螂與美食聯想,絕難辦到。不斷有蟑螂爬上他身,承德慌忙彈指將之遠遠彈開。蟑螂生命力極強,啪的給彈到對麵的牆壁上,其勢聽來,蟑螂已自折翼斷肢,但那些撞牆落地的蟑螂,兀自爬動快捷,倏東倏西。


    囚室乃沮洳場,又值雨潦四集,浮動破草席;塗泥潮濕,風道四塞,蒸漚厲瀾;駢肩雜遝,腥臊汙垢。兼之倉腐、廁所、毀屍、腐鼠,惡氣雜出,侵沴鮮不為厲。


    牢內無所事事,張承德捏死蟑螂玩,曹立俊吃蟑螂,孫承誌盤膝打坐,運氣練功。也不知苦熬了多久,又自鐵門外傳來腳步聲,孫承誌運功之際,耳音極敏,亦留神戒備,第一個聽到腳步雜遝,由遠及近,不止一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袋中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炎龍子張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炎龍子張擎並收藏袋中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