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煩惱之際,忽聽楊惠芳揚聲高喚:“姐姐,姐姐,惠敏,惠敏,你在哪裏?”叫了數十聲,卻無人應。惠芳找不到姐姐,央眾人幫著找尋,四行倉庫裏裏外外找了個遍,卻杳無人影,賽如平空消失了一般。找著找著,大夥兒的心都懸了起來,有人猜疑少女跑到外麵給流彈打死;有人揣測她獨自逃迴家;有人更是異想天開,說她大概拉肚子,久屙屎未歸……疑神疑鬼,胡猜百端。這一天諸事齊湊,人們忙得焦頭爛額,誰都沒留意少女行蹤,人人越想越怕,齊皆出動,分頭在倉庫外四下尋找。


    其時夜色已深,外麵燈光不及之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大夥兒低聲唿叫,沒頭沒腦地瞎找,剛找了兩分鍾,忽聽蘇州河上槍聲大作,遙見河麵上日軍以大功率探照燈照明,巨大的光柱如帚,在河麵上掃來掃去。眾人聞聲挨近河岸,不一會兒大夥兒便哄叫起來,謝晉元和楊瑞符亦聞聲疾步而來,往河裏一張,登時倒抽一口冷氣。但見臭河浜的黑水裏,一個少女正泅水往北岸弋來。其時日軍已將四行倉庫東、西、北三麵合圍,陣線之上戒備森嚴,猶如鐵桶相似,夾岸橋頭的日本兵已然發見了她,舉燈亂照,大聲唿叱,見少女不停,便開起了槍,子彈唿嘯鑽入水裏,在少女四周濺起七八個水花。


    少女命懸一線,謝團眾官兵齊口大罵日本鬼子喪盡天良,汙言穢語,亂擾擾便操家夥與之對射。日軍發槍還擊,槍口不虞再去瞄準少女,少女潛下腐臭的河麵,俄頃不見有子彈再打來,這才猛地冒出水麵,繼續北渡。孫承誌和張承德見少女又探出水麵,一齊丟下槍,縱身躍落河中,朝少女遊去。如此一來,兩造相攏得便快,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已將少女接了迴來。岸上官兵歡唿聲中,才見少女正是楊惠敏,眾心釋然,如釋重負。天寒水冷,少女已是凍得牙關格格作響,渾身篩糠般亂抖,張承德不避腐臭,脫下軍裝,將貼身襯襖脫給她穿上,惠敏裹在襖子裏,走得數十步,方才略止寒意。


    謝團愕然相詢,楊惠敏麵上羞紅,囁嚅半晌,方才說出情由。原來楊惠敏日間躲避鬼麵狐王之襲,偷偷溜至四行倉庫大樓樓頂,見四行倉庫大樓彈痕累累,煙塵彌漫,頂上光禿禿甚麽也沒有,而對麵東、北、西三麵建築上都高插日本太陽旗,南麵公共租界內隔河插有英國米字旗。她人小誌氣大,獨見本樓頂上空空蕩蕩,氣勢上就給日軍比下去了,心有所感,生出一計。她捱至天黑,乘黑摸至蘇州河畔,不顧汙水腐臭,泅水遊到公共租界,迴到家裏,找了一麵青天白日滿地紅大國旗,當內衣緊纏於身,外罩童子軍製服,乘夜黑悄悄避開英國哨兵,溜迴至蘇州河畔,偷渡過河。


    大夥兒既救了少女,與日軍遙相射擊,邊打邊退,越過馬路,沿鐵絲網缺口,撤歸四行倉庫院內,惠敏講罷,人人歎服,豎起大拇指,連誇她少年英勇,骨氣錚錚,不輸須眉。謝晉元心潮澎湃,親手接過惠敏交出的國旗,令人找來兩根竹竿,綁接成旗杆。群情激動,誰也睡不著,相互高談闊論,談了一宿,待到曙光初現,謝晉元令孫承誌和張承德二人一起攀上樓頂,插起國旗。是時天色微明,日軍隔陣察覺,槍炮亂射,孫、張二人輕功獨步,全身退下,國旗迎風招展,分毫不損。謝晉元令士兵對射,壓製日軍火力,針鋒相對,絕不示弱。


    這一日整整一天,但凡是日光所及,蘇州河畔擠滿了中國人,紛紛隔河向國旗致禮歡唿,人們情不自禁,異口同聲,高唱《歌八百壯士》曲: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四麵都是炮火,四麵都是豺狼,寧願死,不退讓;寧願死,不投降,我們的國旗在炮火中飄蕩!飄蕩!


    八百壯士一條心,十萬強敵不敢擋,我們的行動有力,我們的誌氣豪壯。同胞們起來!同胞們起來!快快趕上那戰場,拿八百壯士做榜樣,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


    眾口鑠金,歌聲嘹亮,孫承誌和張承德攜手站在謝晉元身側,耳聽雄壯之歌,與有榮焉。大夥兒紛紛跟著歌唱,孫承誌和張承德一齊提氣長歌:“中國不會亡!……同胞們站起來!……中國不會亡!……”二人內力各自雄渾,相互疊加,聲音遠遠傳出數十裏,隆隆不絕,聲勢直若千軍萬馬之奔騰。孫張二人吐字清晰,日軍將士耳中歌聲聽得清清楚楚,鬼子們嚇得心膽俱裂,人人難掩怖意。日將惱羞成怒,調來飛機屙炸彈,鋪天蓋地亂炸,又遣大隊步兵東、北、西三麵輪番衝鋒,猛攻四行倉庫。


    謝、楊二將麾兵扼樓死守,用兵機動靈活,攻得固然如驚濤衝岸,守得更似堅岩屹立,避開日機轟炸,專攻日軍步兵,惡戰六日,打退日軍十餘次集群圍攻,斃敵數百,而孤軍死傷,不及日軍一成。其斐然戰績,傳遍寰球,世人盡知,非唯中國四萬萬同胞,凡是受戰火荼毒之百姓,無不普天同慶,溥海同歡。連日來孫、張二名黑衣會忙於惡戰,無暇顧及曹立俊死活,死在二人手裏的鬼子,不下一百之數。


    這日十月三十一日,天轉悶熱,中國守軍擋退鬼子一輪攻勢,至午牌時分,謝晉元至一眾吃飯的戰士之前,躍上高埠,揚聲慨然道:“弟兄們!辛苦大夥兒啦!這幾日仰賴諸位,眾誌成城,同仇敵愾,打得好啊!你們看看,鬼子屍橫遍野,凝血積骨,咱們可是打出了氣節,打出了國威!中民這廂感謝諸位,替咱們中國百姓出了口惡氣啦!”謝晉元字中民,因之自稱。眾兵將一齊鼓掌,謝晉元整一整衣帽,續道:“日軍攻中國以來,殘民以逞,白骨為墟,血流成河。小鬼子欠咱們的血債是越積越厚,咱們豈可相饒!數日惡戰,大夥兒連覺也沒好好睡過,便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可是咱們不能稍泄,日軍大軍壓境,咱們隻有奮不顧身,才能絕地求活,在他們頭上,狠狠地揍下去。弟兄們,還能不能打?”


    大夥兒為之鼓舞,本已疲憊不堪,傷痕累累,此時人人血脈賁張,眼睛瞪得銅鈴大,攥緊拳頭,個個像老虎似的,眾口一詞,大聲吼道:“能打!能打!殺光他狗日的!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再多咬他幾口!”


    正鼓舞士氣,楊瑞符忽躍眾而出,叫了聲:“中民,張參謀長急電!”走到謝晉元身側,耳語了幾句。謝晉元便讓楊將軍訓示,自己跳下高台,疾步去接電話。原來師部參謀長張柏亭下達撤退令,謝團上下連傷員,共三百九十八人,全副武裝,捱至深夜,乘黑西撤。向晚西方天邊黑雲重重疊疊的堆積,頭頂卻是一片暗藍色的天空,黑影裏更無片雲。西北風一陣緩,一陣急,明月漸至中天,月旁一團黃暈,眼看天有雨意。


    子夜時分,孫承誌和張承德等一個排士兵護送傷員開路先行,推門出大樓,專覓掩蔽物,悄悄疾行。出了大院,但見暗夜漆黑,星月無光,這時西北風更緊,西邊的黑雲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湧將上來。遠方街燈慘淡,孫承誌引眾經西藏路,過泥城橋,渡蘇州河,朝公共租界相跟而去。後首謝晉元率機槍連和第一連居中;楊瑞符率第二、第三連殿後;一個排收容,押重機槍在後,迤邐跟進。英軍早在橋頭接應,主將斯馬萊特全副披掛,親自迎迓。


    大隊剛過一半,國慶路上日軍探照燈忽地一齊打開,萬道白光照射過來,蘇州河及泥城浜兩岸登時明亮如晝,撤離隊伍暴露光下無遺。日軍四挺重機槍一字排開,一陣掃射,子彈如雨,手榴彈、炸彈似雹,鎖住了通道。劇變驟生,眾兵不及躲避,傷亡多人,孫承誌和張承德相顧皺眉,同聲道:“咱們行藏已露,有內奸!大夥兒跟緊嘍,趕緊過橋!”當下不遑推敲,兩人邁步如飛,往來背馱傷員,催眾快步。


    正危急時,斯馬萊特令橋頭堡內英軍架起小鋼炮,朝日軍陣地猛轟,須臾打滅探照燈,連重機槍亦庶幾打啞。謝晉元更早便麾眾架起機關槍,猛射敵陣,掩護後續過橋。正打得不可開交,忽聞蘇州河上遊遠處傳來極尖銳刺耳的笛聲,“嗚嗚”連綿不絕,隔得片刻,又有“嗤嗤噓噓”異響從橋下傳來,響聲漸次變大,須臾如浪濤海嘯,一陣陣轟耳欲聾,刺耳難聽,震懾心魄。一名英國兵相近橋欄,探頭循聲下瞰,猛地雙足蹦了一跳,口中驚唿:“snake!snake!”不一會兒中國兵中陸續有人叫起:“蛇!好多蛇啊!我的媽呀……”語聲充滿恐懼震愕之意。


    讀者須知,這泥城橋俗稱新垃圾橋,因租界裏的生活垃圾堆積在泥城浜橋堍待裝運出港而名。日積月累,汙垢囤積,河水汙穢如漆,惡臭熏熏,過橋者人心本就嫌惡之極,猛然聞有蛇聲,再慮及蛇自汙水而出,驚悚發毛之餘,另加了大大的惡心,人人蹙眉不已。


    過橋之眾騷亂起來,張承德也探頭下望,不禁心中一寒,但見嗤嗤之聲中,橋墩上已密密層層爬滿毒蛇,成千累萬,已將四個橋墩覆滿,而更多的毒蛇絡繹不絕,自臭水裏、河床畔、垃圾堆內向新垃圾橋蜿蜒而上,朝橋麵上蠕蠕而來,漆黑的河水不知水下還有多少。不一會兒人人目睹,怪蛇如潮水般往橋上眾人落足之處遊來,紛紛跳腳頓足,亂躥趨避。橋麵上本就擠滿了人,如此一亂,你推我擠,登時大亂。人情惶惶,都想擠開旁人,奪路而逃,離開毒蛇越遠越好,人同此心,但人群如潮,一撞一跌,許多人滾倒,前後左右的人群一壓,登時自相踐踏,死傷無數,痛哭慘嚎,驚天動地。


    正慌亂雜遝之際,有幾條青色毒蛇已然爬上橋麵,噓聲刺耳,牙尖毒猛,遇人即竄,張口就咬,登時有三、四人給毒蛇尖牙咬中,瞬即口中發出荷荷怪響,唿吸難繼,全身卷曲,痙攣了片刻,身子便皆僵硬而亡。死者死相麵目猙獰,嘴巴張得老大,口涎白沫從口中流出,沾濕一地,想見毒蛇之毒,匪夷所思,非同小可,旁人見之、瞥著,更驚懼慌亂。死者近處的人們發一聲喊,發瘋般往外推掇,而外圈的人多道阻,停滯不前,橋中橋頭的人相互爭罵,惜命得竟自動起手來,你撕我抓,你踢我打,一時之間,橋上彷如流淌著煮沸的粥,咕咕嘟嘟,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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