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突然,變起俄頃,其間來得太快,弓影飛迴神之際,白大媽已屍橫血中,他雖年紀尚稚,但也已明白,此時若再強項不吃,錯失美意,等到白大媽的髒器壞死,反倒是害了她。他越想越委屈,哭著自言自語:“這……這算哪門子的事兒呐?召喚黑龍,還須殺人?逼死這麽一個好人!太……也太匪夷所思了吧?這黒炎術是啥鬼門道?早知道必須吃騰蛇,打死我也不來學了!”他越想又越悔恨,覺得自己被古德娜欺騙了,又越覺得後怕,恨得牙癢癢,一股怨氣和著怒火,無處發泄,隻好伸手猛扯自己的頭發,哇哇大哭。


    慟哭得心至痛,影飛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大張開來,連“小舌頭”也看得見在外,念及白大媽溫文爾雅的一個妖族,對人很是慈祥,他心中越發不安,心底不禁生出無窮無盡的心疼,哭也哭得加倍傷心。


    正張口嗷嗷、閉目大哭之間,忽地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他口中迅即多了一個活蹦亂跳的東西,那東西軟塌塌,似一件活物,直往他喉中鑽入。弓影飛心中蹙蹙,睜目一看,嚇得一口氣迴轉維艱,差點兒昏過去!


    但見白大媽已全身潠血,帶帽子的白色衛衣和灰色的牛仔褲以及衛衣之內的毛衣、毛衣裏的內衣,悉數被血染得赤絳赤絳。她一顆血跡殷然的蛇頭湊到了影飛口邊,原是她一息未泯,還未死透,巨大的傷口疼得她痛昏過去片刻,又自痛醒了轉來。一醒來,見內髒仍在血泊之中,白大媽便一不做二不休,乘影飛哭得忘乎所以,閉起了眼睛,她咬牙拚盡餘力,將剛挖出的心髒,連血管帶筋脈,一齊抓起攥在雙手之中,快疾無倫地撲到影飛口邊,硬是將心髒塞入。影飛淪於莫大的悲痛之中,不遑大媽突然複活,硬是將心髒塞過來,口中遽然有物,他下意識咽口水,嚇得自行將心髒倒咽下肚中去訖。


    說時遲,那時快,白大媽拚著最後一口氣兒不敢鬆,就乘他嘴咽心髒未合上之機,一展手臂數重影,連著又將蛇肝、蛇膽、蛇脾髒紛紛投入他口。弓影飛急欲吐出來,卻又被大媽死死地捏住了嘴巴,他隻剩鼻孔唿吸,唿唿喘氣之間,口中實在塞得滿滿窒窒,喉間一動,那些內髒自然順著食道墜入了肚腹之中,再難退迴了。


    弓影飛還要掙紮,白大媽吃力地勉力說道:“孩子,別使勁兒啦,你小子力氣大,大媽拚不過你!這些內髒全吃下去了就成了,大媽大功告成了,內髒是大媽自願贈予你的,你……你也別過意不去,吃吧,吃吧……生吞活剝,吃是肯定不好吃的,可……可是夠助你召喚黑龍,就行啦!算是……是大媽替古德娜分了憂……替島上的大家夥兒出了一點……一點綿薄……之……力……”


    弓影飛苦惱得淚流如注,大媽話在耳畔,他誠然心如刀絞:“大媽知你是好孩子……心疼大媽……,替大媽惋惜呢……不願大媽就此……就此……撒手人寰……大媽心領了。大媽全家盡亡,舍大媽而去,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大媽孤苦無依,全賴這島上居民相幫,才苟延殘喘至今……現在……現在大媽一無所有,隻有這個島,隻有大家了……你想想,替大媽想想,魔界一來把這冰島給毀了,我豈能甘心?失去……失去了我的兒女,我已痛心疾首,再要失去你們大家,我實在……實在無法接受!魔界一日不除,大家如鯁在喉,天下蒼生永不安生。與其……與其讓我心疼地忍看古德娜鎮日憂心惙惙,因難為情不敢令我獻身而苦惱的模樣,還不如讓老身主動獻出來,那……那才爽利,才痛快……”


    弓影飛竟能看見蛇眼之中透出一股渴求的綠光,白大媽如迴光返照,精力漸長,滔滔地說:“我既是騰蛇族,我就能通過血液感知同類的有無,已過去五百年了,這五百年來,我再也感覺不到除了我家以外的同類了……騰蛇真的滅絕了……騰蛇一族沒甚本事,但內髒有提升妖力的神效,妖族服下,本領大增,變化萬端;人類吃了,延年益壽……正因為此,我族自古就是人類和妖族共同的捕獵對象,我族自是日漸稀少,現在這世上是真的沒有了吧。魔界乃眾妖之主,妖族之神,萬物皆不能摧之,唯有黑龍可堪克製,一切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啦!孩子,你既吃下我的內髒,咱倆就算是綁在了一起,今後假你之手,我就可消滅魔界啦,大媽沒死,大媽永遠與你同在……”她講到後來,一口氣轉不上來,抓著影飛的手,已自說不出話了,隻能渾身抖顫。


    弓影飛口中最後一個苦膽,吐又吐不出,嚼又不敢嚼,說不得隻好囫圇吞下肚,滿口的奇苦才漸漸消弱,倒泛出一絲甜味來。大媽講著話的時候,他已感到腹中一團暖意化作了無數的細流,流向四肢百骸,全身似一下子生出無窮的力量。他這才相信騰蛇內髒確有奇效。


    雖說木已成舟,吃下去的內髒無法複原;雖說白大媽是自願獻身,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份死亡麵前的愧疚,竟令弓影飛小小的身心頭一次得到了洗禮,他如風滿獨樓,椽木難支。


    生命從白大媽身上很快地就褪色,褪盡了、離去了,斯化無恨。弓影飛眼睜睜看著她雙目失去光澤,雙手捏住他嘴巴的力量漸漸消失,雙手無力地摔落在她自己的懷中。他悲從中來,真的是見麵如逸景之速,分別則似參商之闊,今日兩人才初會,就要陰陽兩隔了,悲傷如一柄大錘,都快要把他年少的心砸碎了。


    他抱著開了膛的白大媽,使勁地搖晃,唿喚著她的名字,存著興許能再一次喚醒她的希望。可希望越強烈,失望就越是明顯,體溫隨生命漸次抽離了白大媽的身子。影飛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個悵惘的過程,有多麽多麽的殘酷!


    “啊喲,我還是遲了一步……”一隻骨節棱突的爪子從影飛背後伸過來,摸了摸白大媽的體溫。爪子的五指尖端長了五根冰錐似的指甲,鋒銳如刀,侵體生寒。那木木的嗓音,倏然又自響起在影飛耳畔,“嗯……唉……,白大媽已經死了,我還是遲了半步……”弓影飛抬頭一看,又倒抽了一口冷氣。


    隻見他麵前側首,蹲著一人,走路無聲無息,也不知何時冒出來的,想來他如影子一般來去,雖近在咫尺,弓影飛也沒預先發現。這人臉色煞白,有如僵屍,雙爪指甲老長,如刀如劍、如錐似鏟,極為鋒銳。他穿著一襲百鶉衣,全是五顏六色、大大小小的補丁,襤褸不堪。他肩膀、手肘、肋部,好幾處地方又都衣服早就磨破了裸露出來,光著的兩隻腳丫子,十趾指甲尖尖長長地發黑。


    無如最最嚇人的,是他口中伸出的一條又長又紅的舌頭,長得耷拉在地上。那條舌頭舌尖扁扁圓圓,他說話之時,每說一句,舌尖就在地板之上啪地拍一下,過一會兒,又自啪地拍地,似在給自己的語言打節拍。


    弓影飛看到他的舌頭,眼睛都發直了,放下白大媽,一骨碌爬起身,轉身麵對他,驚懼地問:“你是誰?!”


    長舌怪人向弓影飛深鞠一躬,自我介紹說:“我名叫傲因,是古德娜大人的仆從,近來,我們大夥兒由古德娜大人領著,忙於修繕和加強結界的屏障能力,因此大夥兒還沒得著空兒來歡迎你呢。你就是弓影飛對吧?目前倒是古德娜大人兩頭兒忙,既要主持加固結界,又要百忙之中,傾心戮力地教你法術,我們這班下人,有失禮數,還請您海涵。”


    弓影飛聽這海龍的佐貳之臣言語客客氣氣的,很是靜心,雖見他眼閃冷電,眼神之中瞧不出一絲兒親熱之意,想是這傲因冷臉子慣了的,影飛便也已去了七、八分懼意;又聽傲因說:“適才阿碧和岡諾娃找到古德娜大人,說是白大媽把你單獨領迴了家去。召喚黑龍之所限、成就滅魔之所需以及白大媽決心獻身諸情,我們全知道。大家夥兒都舍不得白大媽,古德娜大人就更是心甚不願悲劇降臨,可她此時正當施法於結界的關鍵時刻,抽不開身,隻好遣我急足先來打前站,希冀勸阻白大媽自剄身子。誰曾想白大媽死誌已決絕,一至於斯,想是她知將會有人來阻撓,就急著自殺了……”


    弓影飛也哭哭啼啼地將白大媽自戕之情,備細說了一遍。傲因聽後點頭說:“嗯,與我之所料不差,難怪阿碧女士和岡諾娃大媽兩人一齊也勸不住她……唉,事已至此,已無可挽迴。目下您唯有盡快掌握法術、將來一舉殲滅魔界之一途,方能補報白大媽的恩情。我們也隻有靠您殺死魔界之舉,亡羊補牢,來告慰白大媽之英靈了,別無他法可想……唉……,可惜她對我們大家的恩情太大了,這……這是對我們冰島之上的每一位居民,對全宇宙的每一個生命,對蒼生天大的恩惠呐!”他語聲發顫地說到末尾,吐氣開聲,將話語一字一字地傳入太空。仿佛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被送到白大媽靈魂的耳畔,絮絮地在囑咐她、慰藉她似的。


    弓影飛怔怔地呆瞧著白大媽的屍首,猶如老僧入定,紋絲不動。傲因對他說:“走,隨我去見古德娜大人,由她安排後事便了,你小小年紀,這事兒沒你的錯,千萬別太難過了。”影飛置若罔聞,兀自呆呆地凝視屍首,仿佛他的目光有形有質,已在短短的幾分鍾之內,與白大媽的屍首相黏連,再也拆不開了似的。


    傲因真怕他傷心過度,中了風邪,便徑自點了他的昏睡穴,影飛應手而倒,傲因攬臂抱住他腰,聳身縱躍,向冰島的東北方飛馳而去。白大媽左鄰右舍住的人與妖,多有圍觀者,事發之時,全來不及阻止悲劇,他們扶著門框探頭探腦地張望、惋惜、暗暗地祈禱、悼念。衝鼻的血腥味兒令人怯步,一時,誰也不敢走入白大媽家中去看那血腥的恐怖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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