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別胡說八道!人古德娜跟咱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咱們可高攀不起!”長刀忙掐斷母親之言。老妖不忿道:“影飛不是說過,古德娜跟他約定了要訓練他成才的麽!怎的說沒幹係?你小子,老身養活你那麽大,知你膽小怕事兒,咱們沒本事,謹小慎微,使得萬年船,我不怪你。可你怕傳出去人類政府找你晦氣,人政府會因為你害怕就豁免了你的罪嗎?你越是害怕,人類就越是要欺負你!”


    常蘭怕她年紀大了話匣子關不上,忙攔住二人爭執,熱氣騰騰地開出晚飯來,大家飧而不語。四鄰的議論緊跟著這對兒母子的爭論聲,銜尾飄過來,人們倒也不拿他們的言語當作忤逆造反之論,全當老妖所言,不過是妖言牢騷。人們都說:“妖怪就淨替妖怪講話,那海龍怪惹出了事端,倒叫弓家妖怪得了實惠,揚眉吐氣,拿到飯桌前來大談闊論。咱們晚上多鬧騰鬧騰,吵死了他們,哼,誰叫他們弓家妖怪沾大妖怪的光呢!”當晚果然四鄰又吵又鬧,加倍忙碌,所幸弓家人早已習慣,當他們人類唱大戲,一宿無話。


    海上炮聲隆隆響了一個月光景,才漸複平靜,天下依舊太平,百姓各按生理,勞動休息,自不在話下。


    人類的變態心理從他們交談的內容之中,日複一日地展露無遺,每天等如都在給弓影飛上課。人類街坊所談之語言,有時聽來有趣可笑,全是賭氣之牢騷;有時又聽來刻毒無比,專揀人傷心、軟弱之事下死口亂咬;有時半夜吵鬧樂此不疲;有時白日讙敖,縱情聲色;有時還會虛詞賣好,言語內容聽來似替弓家著想,替弓家轉圜,替弓家不平,實則語含譏刺,沒安好心;有時假情假意地撇清,為人們所做的諸般吵鬧之舉,尋找借口……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弓影飛能聽到越來越多的人類街坊鄰裏加入到了詛咒他家妖怪的行列之中來,公寓對麵、後麵,及隔開一二幢的居民樓之中,幾乎所有的人類儕咒儕罵,習以為常,不停地賭咒聲,幾乎是每天都令他耳畔嗡嗡。幾乎是每個二十四小時,人類都不吃不喝了,不知疲倦地在詛咒,彷如這裏的人類天生就是為了詛咒別人而生的,彷如人類除了偷聽人家講話並針鋒相對地進行詛咒之外,別的啥都不會似的。


    上海西南地區沒有別的妖怪居住,就隻有弓家一家四口是妖族。別的人家全是人類,一生俱短命時促,等儕易黨,群相攻訐,一石便激起千層浪:曾幾何時,有一家帶頭詛咒了弓家,從此人類步步相隨,競相與弓家作對。跟風者日眾,但人們又不明目張膽地殺人放火,隻是偷偷摸摸地偷聽弓家人一舉一動,然後針鋒相對地奚落和詛咒,其見縫插針地說壞話,直叫人無從應付。人們如此幹著不犯法的混蛋之事,恬不知恥,良知漸泯,幹混蛋之事已成了人們每天吃飯拉屎一般的“必修課”。人們咒罵他人之時,他們自己會因咒罵而變得精神亢奮,雄心萬丈,勇氣倍增。因此上,一旦參與其事,咒罵上了口,就會越幹越起勁兒,像吸了冰毒一樣,不知疲倦不知苦痛,趨於瘋狂之境,欲罷不能,難以自拔。


    詛咒的習慣恰如瘟疫一般,不斷從這個人傳播到那個人身上,幾乎席卷了全球,化作了列國的民風。他們會這樣議論古德娜事件:


    “弓家這四隻妖怪,膽子大的哦!他們竟敢妄議政府所嚴禁談論的事體,真是膽大包天!”


    “哼,咱們把他們談的話傳出去,好讓政府派人來抓他們!妖怪太壞了,得把他們全抓個幹淨!”人們街談巷議也好,窩在家中咒罵也罷,全都暗暗戳戳,不敢真的向政府聲張,盡怕他們的言行在舉報之時,也會不小心泄露出來、向公眾公開了。如此反而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會遭世人、公器的嘲笑。雖不敢公開,人們卻翻來覆去陶醉於私底下、暗地裏,對弓家言語中傷。他們心底盡是盼望政府自行會來抓弓家,好讓他們看看大戲、過過癮,一口氣兒盼了仨月,一口氣兒過了三個月的詛咒之癮。


    可事與願違,人們越巴望的事兒,反倒越不會發生,三個月下來,人們罵得唇焦舌敝、鬧得雞犬不寧,可弓家卻平靜無事,一波不興。別說政府沒有人來抓捕他們,反倒是人類的口風開始轉風向了:


    “老公,老公,他們弓家妖精咋還沒有被抓起來?”


    “你知道什麽呀?咱們政府不是不來抓,而是妖怪們托了阿拉的福!”


    “老公,怎麽講?”


    “政府不來抓他們,你道是為啥?哼,還不是全仰賴我們大家看他們家可憐,幫著他們隱瞞,不去上告政府,否則,哼,否則的話,他們早去吃官司了!”


    人類之中呢,另外一派,堅貞不渝,兀自巴望弓家遭殃坐大牢,依舊高唱原來的一套咒語,以訛傳訛:


    “鄉親們,你們等著看吧,馬上就會來抓他們了,快了,快了,警察都已經跟我們商量好了,你們等著瞧好戲吧!”


    那幫子“轉風派”卻抱持了“堅貞派”所藐視的“同情包庇論”,堅稱警察不會來抓弓家,責任全被他們肩擔了、遮掩了。談來講去,“堅貞守舊派”巴望警察的笛聲,望眼欲穿,而轉風一派則背道而馳。人類既分了兩派,你方唱罷我登場,倍增熱鬧,悉可臚歡。無如熱鬧歸熱鬧,這一番,人類群眾、百姓、市民嚾嚾然不知其所非,就連小小的弓影飛也覺出人類的詛咒其內容很不對勁兒來,簡直是越來越離譜了。


    他問家中家長說:“人類咋突然就分成了兩派?這哪裏還是詛咒我們妖怪,這已經是人類吃飽了飯沒事情幹,光打嘴仗玩兒了!人類怎的會自家夥兒裏頭瞎胡鬧了呢?”


    祖母啞然失笑,適時地譬解:“人類這一種族,雖然與咱們妖族同儕,但他們做事情沒有長性,上來三斧頭還算齊整,弄到後來就會一塌糊塗、全盤胡鬧了。”


    影飛驚愕得很莫名其妙,又問:“這是為啥呢?”祖母被他問得好笑,反而強忍住笑意,一本正經地說:“他們蜚短流長,咒來罵去的,又不似上班幹活兒,有休息時間、有工資拿、有津貼發。他們詛咒別人,忙麽忙死,累麽累得要死,一分錢好處沒有不說,徒然空耗體力和生命力。到頭來,白白忙一場,如此自然沒有長性,可惜他們做事有慣性,有癮,不易說停就停,刹車刹不住,弄到後來,隻好相互扯皮,胡鬧胡鬧,圖個開心解悶兒便罷了。再說啦,人類生命跟我們妖族比較起來,那是短得可憐之極。他們當初妒恨我們的,也不過就是嫉妒我們命長,而他們偏偏命很短。他們罵著罵著,囿於短命,體力、精力不濟,腦力不敷,自然要半途而廢。弄到後來,他們自己也不知為何要日複一日地辛辛苦苦罵人、非議人了,這般持久戰,弄得他們很費神的!”


    人類聽到了老妖所評,立刻又群相氣憤得了不得:


    “儂聽聽看呀,她們妖怪壞得唻,誣蔑我們命短無長性哦!哼,我們就偏要堅持下去,鬧死他們!”


    “對,別怕苦,別怕累,鬧死他們,害死他們!”


    弓影飛聽了祖母所言,還不怎的,一聽到人類發出的氣話、怨言,他幼小的心靈也忍俊不住,格格格格地被逗樂了。其對白及說話流露出來的思維方式,譾陋之處,叫弓家四口一齊由衷地哄堂大笑不止。弓家之中笑聲喧響,響聲氣得人類群起而罵,各自在家中暴跳如雷,表演憤怒達於極點。


    由此一端,人類的詛咒此後弓家聽來就全變成了戲謔的鬧劇,胡鬧之情綿延不絕。又兼之人類分了兩派,南轅北轍,風馬牛不對路子,他們每天像唱相聲似的,隻能逗得弓家一門笑破肚皮,其餘一無所用;而人們卻因他們越是笑越是氣,直氣得喘不上氣兒,累得眼圈兒發黑,走路扶牆。


    江楓一家三口,在旁邊近距離感受到這一幕幕鬧劇,都笑得打跌。平時,作為人類,他們從來都當那些噪音是無稽之物,即使受到了幹擾,也隻能忍受,而後盡快忘記。他們絕想不到,這些噪音竟然有那麽多花色種類,也更沒有料到,要發出那些惱人的噪音,製造噪音的人們,也須費九牛二虎之力、苦不堪言。


    文月月格格笑個不停,由此,她對自己的來世——這個瘦小的長耳妖族一家人,刮目相看,再不以貌取人,心中再也沒有鄙視之意。隨著記憶畫麵往後推演,她小小的心中,竟然替自己感到了無比的驕傲和憧憬。


    古月萍則翻來覆去地表示無奈:“胡鬧,胡鬧!咱們人類原來是那麽胡鬧著過日子的,怪不得這天下人,十有八九是苦惱的。原來大家都在自尋苦惱。”可惜畫麵中的妖族也好,人類也好,全都聽不到她的話,否則,掌聲和辱罵聲定然高亢而持久。


    不過呢,諸位讀者,人們累歸累,但發覺有人能聽到他們隔牆、隔樓層的談話之後,就會情不自禁地喜歡詛咒耳聞者,即使累乏自身,也要夜以繼日地、孜孜不倦地詛咒。他們害怕一旦停止詛咒,非但此前的努力盡成泡影,白廢了的時間和精力就對不起短暫的生命,而且還怕會加倍地遭弓家恥笑。於是乎,他們浪費得精力越多,就幹得越多,幹多了、浪費多了,又怕之前的白幹,就拚命接著幹。迴環往複,直似上緊了發條的陀螺。


    他們時刻緊盯住弓家,弓影飛學習遇上不順或困難,他們便以辱罵其智商、盼望他小孩子沒出息為樂趣;弓家大人遇上不順之事或罹倒楣之事,人類就一遞一句地幸災樂禍。弓家若有甚好事發生,鄰裏便不顧事實,群相貶低弓家,置他們的幸運於不值一哂的境地。弓家任何一人幹任何事兒,哪怕是打哈欠、放個屁,亦會引來人類鄰舍的誹議。


    社區內人類半夜三更鬧騰完,社區之外的人類總要在每天淩晨四至七點之間,跑到弓家所住的小區之內的空處,跳廣場舞。其跳舞蔚然成風,長達三、四十載,一跳起來,就要開音響奏背景音樂。喇叭一啟,便是震天價的巨響,噪音如棰,砸得人心發慌。天天如此,日積月累下來,起初還叫人煩煩心,後來弓家也習慣了,全當那些個廣場舞配樂是催眠曲,比如甚麽《鳳凰傳奇》、《動起來》、《小蘋果兒》……,盡是嘈雜之音,聽得久了,反倒習慣了,一旦哪天跳舞的放假暫停,不播音樂了,弓家反而人人都睡不踏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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