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著說著就把嘴湊到了兒子耳邊,低聲耳語:“千萬千萬記住,人類有多麽兇惡,這世界就有多邪惡!這些被炸的人類確乎慘到了極致,爆炸當時無人救援他們,任由他們去死、去痛苦、去悲慘。而這些事後不知隔了猴年馬月才出現的人們,假惺惺地來同情受害者,其實他們同情的是他們自己,他們自己才真害怕也遭到受害者一樣的下場。大家都懼怕核武器懼怕得寢食難安!”


    弓影飛聽完點點頭,也學著媽媽的樣,把媽媽拉得蹲下身子,他嘴巴貼著母親的耳朵問:“媽媽,槍炮、飛機、坦克,許多武器都會殺死人、毀壞東西。為啥人類隻悼念原子彈的受害者、隻同情他們,為啥不同情所有被人類自己武器殺害的人呢?”常蘭眨巴眨巴明眸,用“就是啊,為啥?”這樣明知故問的眼神迴應兒子,又對他耳語說:“對啊,這是為啥?因為他們虛偽啊!同樣應該同情的,他們卻隻同情那些被會有巨大殺傷的武器所害的人,別的武器傷害的人就不同情了,馬馬虎虎算了。為啥,因為呐,他們隻關心自己,自私自利,原子彈一炸,所有人都命不保,所以他們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呀。別的武器傷不到他們,所以就馬馬虎虎算了嘍!”影飛似懂非懂,但心底知道媽媽是告誡自己,認清人類的本質很重要。


    弓家雖出門極其小心注意隱藏,四個人都盡量戴寬沿大帽、穿高領衣裳,以遮擋惹人注目的雙耳。無如此刻觀影者眾,又都近在咫尺,他們遮得再嚴實也早已被人發現了妖族的身份。可是館內的人們卻沒有對他們表現出排揎之態,全一心一意地在靜靜地默哀。弓影飛牢記母親之言,眼中印下了悲戚的人們那沉靜、躁釋矜平的眼神和舉止,他不禁心中忽地發出釋然的想法:“原來人類也有這麽溫馴的一麵,看來人得意時,驕矜狂妄,喜歡捉弄人;到了遇到難處悲傷之時,才會後悔遷善。”妖族是得享遐壽而無止境的人類,而人類是命短時舛的妖怪。因此上,妖族成熟得早,五、六歲的心智就抵得上人類十七、八歲。弓影飛小小的心靈之內,不由得很是可憐人,但轉而又鄙視人,繼而還是覺得人很可悲。他覺得人類的思維、舉動,俱殊不足取,他此生該當引以為戒。


    看完電影,弓家人又參觀了照片展,掛在壁上的照片之中,拍攝了許多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的遺容:有的九死一生幸存下來,卻落得身上四處長滿了斑點,頭發也都平白無故地脫落了;有的臉上前額、兩頰和嘴巴上,猶如豆腐和鬼芋攪拌作的一團似的,鼻梁也好像沒有了,變平了還噗噗冒泡,鼓了起來。


    很多受害者當年麵部俱留有瘢痕,有一個未婚的年輕姑娘,其美麗的麵部,以中央為界,從臉頰到顱骨,半邊兒臉都是黑色、紅色的瘢痕相交錯,叫人見了直犯惡心。還有人舉著手讓攝影師拍攝,他的三個手指頭駢而黏成了一束,手變得比之旁人,又小又僵直……弓家人見之雖非同類,心裏卻也說不出的沉重,弓長刀的母親歎息道:“唉,人類竟然如此狠毒,這不啻是把同類炸成了妖怪。這天底下,還有甚物種刻毒得過人類的呢?”


    邊上同樣圍觀的人類早已哭得稀裏嘩啦了,有人聽到老妖婆所言,非但不怒,反而在戚容之中,透出十分的讚同之色,頻頻朝他們點頭。


    展覽館內人們談論各種各樣話題,全都離不開戰爭的殘酷、生活的不幸和懊悔,人人淚泗滂沱,悲聲可歌。


    四妖在館內兜兜轉轉,雖然苦著臉的是人類,但弓家人卻也由衷地戚然而惻隱。正哀哀之際,忽聽一群外國人,麇集一處,語聲激越,情辭獷放,弓家人聽到一名滿頭白發的、皺紋如刻的老叟,忿忿地議論:“莫說二戰那時,你們日本人被炸得苦,便是戰後至今這六、七十年間,他們那些各持有核能力的國家,今天你試驗,明天我試爆。核威脅、核危機又有哪一刻消停過?核能之物,時時刻刻掐著咱們的喉嚨不讓我們好過呢!我們必須得迫使列強政府停止核試驗,方有一線生機、才有未來!”


    “可不是麽!咱們澳大利亞最是吃虧,美英政府不把我們當人,每迴核試驗總要跑到澳洲的土地上來幹。你們知不知道?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單單英國政府一家,就已在大洋洲的土地之上,做了數以千計次的核試驗!我們澳洲人吃盡核爆之苦,非但前輩,現在這一代,就連下一代,下下一代,乃至後世萬代,悉受其牽累。拿我們家鄉人來說吧,十有八九都是畸形兒,他們的痛苦全拜核爆試驗所賜。我們那兒,有的新生兒脊椎骨天生不完整,一輩子隻能坐輪椅度日,生活之不便,旁人之歧視,其自身心理之自卑,在在苦不堪言。有的新生兒呢,背骨缺失、頜骨畸形不說,男孩子連**也殘缺不全,自無法繁育後代!這,這簡直是滅門絕戶之慘呐!這還不算甚的,還有更慘、更可怕、更離譜的。我有個遠房表叔,他一家人住的鎮子相去英國佬的核試驗區比之我們的鎮子更近。他的兒媳婦生過四個娃,不是夭折,就是先天畸形加白血病,四個孩子個個不幸,沒落著好死!第四個孩子他小小的一個人兒,一生出來頸部和頭部竟是駢體的哦!你們說說,他一個嬰兒一降生就恁般畸形,還不夠苦嗎?可你們知道嗎?這男嬰非但畸形、醜陋、癡呆不說,他的下體連肛門都沒有,打從娘胎裏就根本沒有長出過肛門來!屁股光溜溜的,隻掛著兩枚大小完全不協調的**……嗚嗚……說來可憐……我說一次、一提及,就得難受上半天!”說話的是一名慘色長發的中年婦女,她連說帶比劃,越說越激動,到後來口沫橫飛,淚流滿麵,語聲哽咽,令旁人惻然。


    這段經曆說來,空氣之中似乎有股寒意,凍得人們心頭極度抽緊,大家還未走出這心中的陰霾,又有一個人,聲聲血淚,大聲控訴。


    聞者俱毛骨悚然:“哼,英國佬對咱澳洲人幹了好多壞事,咱們澳洲的政府,他媽的就是列強的狗奴才,淨坑害咱們老百姓!你們道怎的?他們狗娘養的,英國佬兒和美國佬兒,覺得光引爆引爆核彈、炸炸地球不過癮,他們合起夥兒來,還專門抓咱們澳洲的年輕軍人,去給他們當實驗品!他們悄悄地將那些還是孩子的年輕軍人與世隔絕,騙他們到核爆地區集體生活。列強們犧牲我們國家寶貴的生命,去做核環境之中的活人體實驗,用那些鮮龍活跳的大好青春,去測量那該死的衣料,來測試那些衣料的防輻射性能!那些萬惡的列強統治階級,還有沒有人性?沒有,他們是惡魔,絕無人性!”這老人皺皮如褶子,龍種得都已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了,兀自掙力呐喊,如絕如泣,“我的兒子,托尼,就是一名受害的軍人!接到澳洲政府的命令,他隨部隊住進核試驗區,迴來啥都沒落著,就隻變成了個癌變晚期的病人!哦,我可憐的托尼,他以前身體棒得像超人一樣,迴來之後,身子變異得渾身老是淌血,醫藥難問。我們花了許多錢,四處求醫,像狗一樣去乞求別人,可我的小托尼早已非人力所能拯救。沒過多久,他,我的年輕、可憐的小托尼,上周就這麽被病痛折磨死了,死掉了!我自個兒覺得很是愧對兒子啊,嗚……嗚嗚……”


    聽其言,立刻就有許多人附和,還有很多人拿著手機、ipad、報紙、雜誌,紛紛向人展示“澳洲軍人淪為核試驗的實驗品”這樣的事實。他們有的是受害者家屬,但更多的是義憤填膺的好心人。


    從日本迴到上海,弓影飛的寒假假期就快用完了,一家人雖已離開現場,卻兀自心頭沉重,所見人類太慘,物以其類顯,因爾他們對人類街坊的惡毒詛咒也不忍心再耿耿於懷了。


    “喲,喲,儂曉得伐?這妖怪一家已經出國兜了一圈唻,過年也在日本玩兒,臭美得結棍唻!”


    “哼,幾個妖怪,土鱉模子,跑出去也隻不過白白叫日本鬼子瞧不起罷了,還會有啥好事?”


    “就是,就是!改天阿拉也去日本玩兒,白相個痛快,也打聽打聽日本人是咋看不起他們的!”


    ……


    上海的居民堅持不懈地一念及弓家妖怪就大肆詆毀,影飛都已經能分辨出說話聲是出自哪個鄰人之口的了,熟稔一至於斯乎!人類的語聲飽含怨毒,似隱隱在影飛的心中,與廣島人相比較。廣島人為紀念原子彈爆炸所死難的同胞而傳唱的挽歌,弓影飛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上海人類那刻毒而猥瑣的咆哮,反倒襯托出那首日本挽歌,猶如天堂的綸音;那些人類發出的怨毒詛咒和嘲諷的譖諑,反倒令日本挽歌曆久彌新:


    “還我父親


    還我母親


    還我老人


    還我孩子


    還我生命


    還我親人


    還我和平!


    還我人類的,隻要有人類生存的世界,就


    不應失去的和平!”


    寒假過完一開學,弓影飛就被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嚇得晚上迴家一口連疊地向父母和祖母傾訴:“爸、媽、奶奶,我們班的同學韋大苗被海龍古德娜吃掉了!他的家人都哭死了,今天還特地跑學校來,找到我向我賠禮道歉,沒口子地說韋大苗打我很是不該,一個勁兒地陪小心呢!他們還說是韋大苗不懂事兒,無故欺負了我,現在中了報應,死得太慘了!”


    弓長刀長歎一聲,一本正經地說:“難怪這些時日東海之上老是聽到傳來大炮聲,隆隆地很是激烈。


    祖母重重地哼了一聲:“韋大苗家人如此作態,想來多半是古德娜找到他們威嚇過了。人古德娜替咱們孫子出氣,咱們可得記在心中,將來有機會終好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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