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令一支騎兵師一直在三十六師後邊緊緊咬著,徑薄達阪城,現在趕上來了。讀者想必要問:“怎的蘇俄人調兵恁般神速呢?”


    原來,蘇聯自建軍伊始,顧及敵人人數遠遠超過己方,交戰損耗下來,對布爾什維克不利。共產黨的頭兒腦兒們遂商量出來個辦法:其每個師級以上的建製,俱設兩個指揮官,其資曆、能力皆相伯仲,即所謂的正副師長,或軍長。遇上戰事,由一個指揮帶隊作戰,另一個則滯後。中央接到後撤的師長或軍長的報告,馬上給其配備滿員的編製,如此當作戰的師級編製消耗完了,軍隊可以滿員重新投入戰鬥。因而蘇聯紅軍師級以上的編製,都是雙倍的力量和人數。蘇俄用的是人海戰術,追攆三十六師的軍隊,源源不斷,自不在話下。


    追兵的每個騎兵前麵綁著一個三十六師的俘虜,老毛子槍頂著俘虜的後心,騎兵列隊向前,逼近三十六師。與之對壘的三十六師陣地上沒有動靜,兒子娃娃們都看出老毛子要則甚——洋鬼子造孽給我們的仇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了,漸漸蔓延成慢性疼痛,比陣痛更加噬心吞肺——他們很安靜,死亡沒甚麽可怕,麵前的同胞都很英勇,早死晚死一樣都是英雄,他們自己也會這樣。兒子娃娃在心裏嘲笑老毛子,既無膽色又卑鄙無恥,犬夷洋相梟獍可悲啊。


    庶幾交火,第一排槍響之後,一百多俘虜栽倒在血泊裏,另外三百多俘虜怒喊著拚命反抗,能掙脫束縛者,撲向馬蹄子,撲向馬背上的俄羅斯騎兵。他們的勇敢沸騰了戰友的熱血,三十六師陣地上機槍猛烈掃射,青馬旅躍出戰壕,瘋魔般朝俄國人開槍,暴雨般的子彈擊落大片俄羅斯騎手。


    那匹大灰馬最先衝進蘇軍騎兵部隊,接著,更多的騎手潮湧般跟上來,真正的騎兵對決,又自波瀾壯闊了。他們在坦克裝甲車前邊展開激戰,三百個俘虜全部拚殺致死,沒有一個退縮、沒有一個背部受傷——全部中刀、著彈在頭、麵、胸、肚、大腿、膝蓋等正麵部位——誰都不是孬種,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


    三十六師將士目睹全景,被老毛子的兇殘、卑鄙徹底激怒,洶湧似潮,一浪接一浪,競相猛撲,舍命報仇。不到半個時辰,這支新來的紅色騎兵團上下兩千人,全被砍死,屍橫遍野,血流成川。馬仲英河州“波日季”所向披靡;馬貴生軍刀斷肢殘軀,刀刀奪命;馬如龍一對盒子炮百發百中;馬虎山甩掉腿上的綁帶,機關槍散播死亡;馬世明用奪來的小鋼炮撒種子似的“孝敬”老毛子——“小五馬”大展神威!楊天保包紮了新的和舊的傷口,返迴陣列,依舊精神抖擻地壓陣督戰。他衣衫襤褸浸泡血水,仍然抵不住誘惑,緊攥拳頭興奮地欣賞這“五馬”戰俄寇的壯觀,美哉,美甚!


    紅色鐵軍的步兵、騎兵、坦克裝甲師,俱非三十六師兒子娃娃們的對手,不是全建製覆沒,就是給打得寸步維艱,大敗虧輸。現在又惟有倚賴飛機了——坦克裝甲車愣了片刻,癡等飛機。飛機很快過來了——飛機盯著大灰馬——大灰馬很快跑遠了。


    在博斯騰湖南邊,塔克拉瑪幹沙漠橫在眼前,無路可逃。維吾爾人告訴大家這是死亡之海,進去了就出不來。尕司令勒緊馬韁,馬要衝進大沙漠,尕司令得問清楚塔克拉瑪幹到底有多大?維吾爾漢子指指天指指地,天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地有多大,死亡之海就有多大。尕司令放心了:“弟兄們,我們從河州起兵找的就是這條路,兒子娃娃跟我來啊。”三十六師官兵義無反顧,衝進死亡之海。


    尾隨而來的飛機盤旋一下,請示後方指揮官,指揮官大叫:“騎兵能去你們不能去嗎?衝進去,狠狠地打。”飛機、坦克很快就追了上來。


    飛機果然有大用場,騎兵能擺脫坦克裝甲車,卻擺脫不了飛機。飛機放開手腳低空飛行,專打大灰馬和馬背上的尕司令。所有的飛機都認識尕司令,這個傲慢的家夥,炸彈和機關炮老逮不住他。現在飛機從四個方向圍上來,織起一張火網跟捕魚一樣撒出去,罩住了大灰馬。大灰馬栽倒了,機關炮打出一團血光,炸彈緊隨其後,大灰馬被炸沒了。


    硝煙慢慢散盡,在遠方失去駿馬的騎手甩開雙腿狂奔,飛機大吃一驚,繞圈子衝上去。四架鐵鷹迅抵騎手的頭頂,彈雨潑下去,在騎手的腿腳間濺起一團團白煙。馬仲英這個家夥跟羚羊一樣敏捷靈活,又竄出去了。


    飛機俯衝盤旋,火網撒下方圓幾百米,硝煙彌漫。“這個家夥正爬一道沙梁呢!”老毛子飛行員連他的領章都看清楚了,接著是他的麵孔,一張英武漂亮的麵孔,一個佩劍的美男子,竟然是個美男子。


    “長眠在死亡之海吧!”飛行員按下按鈕,炸彈跟鳥群一樣飛向金黃的沙梁,沙浪翻滾散開,沙漠換了個樣子,跟一張大床換了床單一樣,所有的痕跡全被抹平了。塔克拉瑪幹,真正的大海,比海更真實更神秘。飛行員給上司的報告簡潔明了:“我親手埋葬了馬仲英!馬仲英又死啦!”


    楊天保放縱棗騮馬四蹄如翻銀盞,昂頭揚鬣,兩丈遠的塹坑隻頭一點,便跨了過去,一氣奔騰了一百多裏,緊緊追著尕司令,想把他接上馬背。他拚命追,追,追,根本沒把飛機放在眼裏,旋跑旋憶起幾年前的往事,像走馬燈似的……


    當年南京政府收編馬仲英部,番號係“中國國民革命軍新編陸軍第三十六師”,馬仲英親自點將,任馬仲傑和馬虎山為旅長,馬占祥和馬生貴為步兵團長,馬如龍為騎兵團長,另編手槍、機槍、工兵、特務四個直屬營。楊虎城派來的中共黨員楊波清委了政訓處長職司,政訓處和政治部全是中共朋友。還有一個軍事參謀部,五花八門什麽人都有,有土耳其的陸軍中將,有各地投奔而來的冒險分子,尕司令好奇心重,來者不拒,統統編入麾下。


    而中共依托馬仲英,也在遙遠的大西北,擁有了一支武裝和一塊地盤。


    公元1931年夏天,新疆哈密的和加尼牙孜阿吉和虎王饒勒博斯武裝反抗金樹仁的壓迫,無奈勢單力薄,難以抵抗省軍的進攻,他們聯名邀請尕司令進疆助戰,平分金樹仁的江山。當時嘉峪關以東整個河西走廊已落入馬步芳之手,馬步芳為自身安全計,也攛掇尕司令進軍新疆,造禍水西引地步。


    至是三十六師那些明的暗的中共黨員一下子興奮起來,他們與黨組織失去聯絡很久了,到了新疆就能去蘇聯。自民國肇建以來,新疆向來孤懸塞外,中央政府鞭長莫及,南京方麵也電告馬仲英進軍新疆,整個三十六師磨刀霍霍,劍出鞘弓滿月,摩拳擦掌,隨時隨刻,等著廝殺。


    尕司令挑出五百名精壯小夥,攜帶輕武器,開始他的新疆之行。


    時值炎夏,從肅州到哈密的千裏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頭無邊無際,看不見一棵樹,連枯木都沒有,戈壁灘上一塵不染,石頭滾燙,部隊就像在烙鐵上行走。尕司令麾眾倍日並行,而他則跟士兵一樣斜挎著一杆來福槍,胯下一支駁殼手槍,跟兒馬一樣一跳一躍。荒涼的戈壁就像腳下的蹺蹺板,他在前邊一路領先,大家緊跟在後邊。一口氣急行軍一百多公裏,隻見過野駱駝,一隻螞蟻都沒看到,連沙漠裏常有的蜥蜴都沒有。


    野駱駝四處覓食,安安靜靜,他們朝野駱駝奔去,要看看野駱駝吃啥東西。野駱駝見人就跑,士兵們“嘩”全舉起槍,槍栓拉動如同暴雨,槍口黑幽幽,一聲不吭盯著野駱駝,槍比他們還喜歡野駱駝。他們看到了野駱駝的食物,名叫駱駝刺,甘肅寧夏的西北邊也有沙漠,沙漠裏長著駱駝刺,生長在沙窩子裏,多少有些水分。這裏的駱駝刺跟一團火一樣,長在石頭縫裏,石頭滾燙,駱駝刺更燙,尖刺上像是要噴火。大家扒開根,根下全是沙石,散著熱氣。尕司令說:“看它的葉子,嘴長在葉子上。”葉片跟紐扣一樣又圓又光,上邊擋太陽,下邊吸水分,從空氣裏吸。士兵們叫起來:“吸汗哩,咱身上的汗都叫它吸了。”“咱離開肅州它就開始吸了。”


    他們餓了隻能端起葫蘆、水壺,一人隻喝一口水,尕司令說了,一頓飯一口水。潤潤嗓子,就吃鍋盔炒麵餅子。休息十五分鍾,尕司令說走就走,大手一揮,大家一擁而上,戈壁灘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爛的席子一樣。日頭在天上轉圈圈,圈圈底下,長長的一隊人馬,跟刀子一樣,從肅州的西端到新疆的東邊劃一道,大戈壁被截成兩半。天山就是這樣誕生的,當碎裂的戈壁漂移時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天上,全是大塊大塊的石頭,石頭頂著積雪跟銀盔一樣閃閃發亮。有人叫起來:“祁連山,祁連山跟著我們。”


    祁連山在甘肅與新疆交界處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馬一樣,在天盡頭揚起一綹褐色的長鬃。他們向南邊瞻望,隻看見天盡頭的褐色石陣,跟馬脊背一樣。誰也沒想到這是一群潛行的山脈,與他們遙相唿應,猛然出現在他們麵前,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雪峰和冰川閃爍銀光,山穀一片幽藍,跟槍管子上的烤藍一樣,那些沒用過的新槍就是這種光澤。


    他們就這般急行軍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裏,穿越大漠,冷不丁出現在哈密以東的綠洲上,全疆震驚,這簡直是鷂鷹的速度!數千年來,這條用兵絕境,走完說甚麽也要半個月的時間。省軍原想以逸待勞,尕司令的五百壯漢根本不疲勞,歡實得跟馬駒一樣,就像踢一場足球——大家經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路踢踏過來,一個射門,就破了哈密的門戶黃盧岡——駐守黃盧岡的一團省軍沒招兒,散夥兒了。


    庶幾“黑虎軍”將迪化團團圍住,承曦、慶豐、肇阜、憬惠、惠孚、麗陽、徠遠,七座大門省軍一扇也不敢開,死死地頂住。迪化盛世才的守軍之內,有好幾千白俄大兵,全是剽悍的哥薩克,尕司令看見哥薩克明晃晃的馬刀就兩眼放光。


    馬仲英就要打道迴府時,衝來一群威風凜凜的哥薩克兵,他又覺得新疆有意思了。他砍倒兩個哥薩克兵,興奮得直叫喚:“兵就應該這樣子,經打經砍,筋道!”


    他嘴裏嘿嘿吼著號子,刀鋒相撞,火花四濺。那個哥薩克活著迴去了,哥薩克兵抖著韁繩,吃驚地看著尕司令,眼中一片茫然——很少有人從尕司令刀下活著迴去。尕司令一帶韁繩撥馬猛衝過去,第八師和白俄大軍全垮了,躺下了好幾千的俄國鬼子。盛世才縮進奇台城,馬仲英率部猛攻,城上拚死抵抗,火力交叉織起一道火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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