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席散,出飯店的時候,梁包探告訴二人,朱斌侯的屍體已驗明屍格並火化了。他向公董局上報了詳細,公董局念朱斌侯係歐戰英雄,不敢怠慢,說好了出錢給他風風光光地籌辦葬禮,特為通知二人。二人與梁探說了會話,各自相謝道別。迴去路上,吳虯問天保為何要攛掇自己答應洋人的邀請,天保道:“當其之時,咱們有餘裕說‘不’麽?目下上海實則是洋鬼子的天下,咱們若要立足,非擼他們的順毛不可。”吳虯道:“這哥哥也理會的,可這差事不好弄,你可有計較了?”天保諱莫如深地說:“哥哥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就著落在毒蠍子一班人身上,放心吧。”


    過得數日,恰逢黃道吉日,吳虯偕楊天保去了朱斌侯的葬禮,鬱鬱痛哭,傷心欲絕,涕泗橫流。天保是睹物思人,痛惜好友;吳虯是惺惺相惜,痛悼英雄橫死。上海聞人來了不少,葬禮整整辦了一天,追悼也追悼了,“豆腐飯”也吃了,談得來的人以群分,各自唏噓,長籲短歎了一泡。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翌日一個整天,天保兀自鬱鬱寡歡,吳虯畢竟老成,已自息了綺念,而天保神傷,做哥哥的吳虯亦替之難過。又過一日,早上起來,吳虯看到新聞紙上有大篇幅的新聞,說上海體育、武術界聞人,要合辦武術大會,屆時還重金請了全國知名的古彩戲法雜技團來助興表演,拉客吸引眼球。


    吳虯就攛掇天保去看比賽,以分散憂心之悶,說道:“天保賢弟,你們搞特工的,整日價西裝筆挺,皮鞋橐橐,吃的是南京東路匯中飯店的花園餐廳,聞的是紫羅蘭和鬱金香的濃烈香氣,聽的是洋人音樂肖邦的d大調美妙的鋼琴曲,行李有穿著講究的歐仆代拎,連門也是那些白手套代開的,想來這區區把式競賽你也是不哂的。但上海武術比賽雖未必入你的法眼,可咱們就當是趕個廟會,散散心嘍,我極是想去,你就陪陪我嘍。”天保接過報紙看了,可有可無地道:“行吧,咱們就去看看吧,不知辦得怎樣哩。”


    吳虯搶著道:“要的,要的,上迴他們在杭州辦過一個,挺不錯的,選手的手藝都還過得去。其時你在東北跟老毛子開仗,錯過了沒看到,這番他們說了,你看,新聞紙上說,此次規模,遠勝於杭州的那趟比賽哩。”天保既答允前去,吳虯自是開心,乘空就將杭州的賽事給他描述備細。兩人順便切磋切磋武藝,天保的念頭給分了心,自是精神頭兒又健,時光逾白駒過隙,轉眼過去數日,就到開賽的正日了。


    己巳年底的上海武術大賽在上海亞爾培路上的逸園開幕,懸賞獎金逾萬金,規則峻嚴,典守者著裝劃一。開局鼎盛,海上之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三大亨及李景林等聞人政客,悉數入局。屆時上海武林界,好生熱鬧了一把,廣告宣傳得沸沸揚揚,滬濱熱鬧了整整一個月。其比賽日程及節目單悉數印發在新聞紙上,吳虯和楊天保擇最後一日前去逸園現場觀摩,滿擬其日正是決賽出名次及至後壓軸的閉幕式戲法表演,比前幾日的單調武術競技好看得多。


    西元一九三零年一月七日,吳虯偕楊天保擠入車水馬龍、擁堵人滿的逸園,買票入席。先時決賽最後階段,選手手法平庸,沒甚看的,及至決出甲乙丙等,頒了獎金,捐了善款,選手評委合影留念之後,古彩戲法出爐,方才引人入勝地好看起來。節目開始,從台後走出來一對一對騎著馬的男女,一左一右,排兩列魚貫而出。差不多二十個男的一色隻穿短褲和汗衫,不穿鞋不登鐙,雙手叉在大腿上,又逍遙又舒服;每個女人的臉色漂亮俊俏,她們跟男的幾乎同時在馬背上站起來,圍著圓場兜圈子,他們的頭一上一下地直點,象燕子似的擦著蓬頂輕輕地飛,姿態輕盈、美妙。他們越跑越快,緊接著就都跳起舞來,先把一隻腳翹在半空,然後又換另一隻;那些馬越跑越向裏麵斜,領班的在中間來迴地轉,把鞭子抽得啪啪的響,嘴裏喊著:“嘿!嘿!嘿!”


    又過了一會兒,所有騎馬的都撒開了韁繩,女的一齊握起拳頭撐著腰,男的都把胳臂盤在胸脯前,馬跑得越來越斜,越跑越快,那些男女幾乎要從馬背上跌下來,嚇得觀眾都張大了嘴驚唿……最後騎馬的人一個個由馬上跳到圈子裏,身法行雲流水,接著漂亮地朝觀眾席鞠了一躬,就跳跳蹦蹦地出去了。大家立刻拍起手來,高興得都要發瘋了。


    跟手出來一群花枝招展、露頸裸腿的小姑娘,穿著花瓣似的衣裳,圍著她們胯股的裙擺輕輕地、絲光閃閃地飄揚,遠遠看上去好像一把一把惹人愛的小陽傘。她們舞弄彩球,東竄西跳,看得一眾男觀眾脖子也直了、眼珠子也快脫落出眼眶子來了。


    等女子如蝴蝶般的影子退出去,一個畫著鬼麵的小醜騎著一匹烈馬顛了出來。那匹馬亂掙亂扯,一邊轉著圈兒撩蹶子,那個小醜緊緊抱住馬脖子,每逢馬跳一下,他的兩隻腳就飛舞一迴,逗得觀眾一齊大喊大笑,笑得骨節也鬆了、眼淚也笑出來了。瘋馬繞著場子越跑越快,小醜趴在馬背上,摟住馬脖子,先是一條腿由一邊兒垂下來,幾乎碰著地,而後另一條腿又由另一邊兒垂下去,逗得大家象瘋了一樣,隨著小醜腿腳輪換,叫好聲如海浪一般一浪響似一浪。觀眾席裏隨大人來觀摩的孩童們看見小醜那麽危險,嚇得渾身直發抖。


    可是隔了一會兒,小醜用力一掙,就跨上了馬鞍,抓住韁繩,晃來晃去地坐不穩,霎時又不知何時倏然跳起來,撒開韁繩,站在馬背上了!他雙手張開,朝觀眾席點頭微笑,大人孩子一齊歡唿鼓掌,聲如春雷動地。那匹瘋馬拚命地跑,小醜則站在高高的馬背上,輕鬆自在地飄來飄去。領班恰此時扔了一根長長的鞭子過來,小醜嫻熟地伸手抓住,他甩過鞭頭就抽在馬身上,拚命地抽,抽得它噅噅叫。末後他跳下馬來,鞠了一躬,連蹦帶跳地跑到化妝室去訖,惹得觀眾又高興又驚訝,都拚命地喊起彩來。繼而一隊舞獅子的,緊鑼密鼓,銜尾而出。喝彩之聲,一浪高過一浪,鼓掌聲裏,女孩耍球曼妙,飛縱來去,淩空步虛,彷如淩波仙子;舞獅漢子,身法有致,假獅子栩栩如生,觀眾們賽如身臨萬生園,奇趣昂然。


    舞獅隊後麵,又有變戲法的小醜,手上先還捏著一朵花,手臂一晃,花變鳥兒,撲扇翅膀,昂頭遠揚。一忽兒白紙變有字的紙,一忽兒花瓶變魚缸,一忽兒折扇噴出火焰,倏忽化作三隻鴿子……底下千千萬萬上海市民,即令眼睛一瞬不瞬,也看不出其手法之妙處,彷如花真的本就可以變成鳥兒;白紙本就不須書寫即生出文字;花瓶本就會化作魚缸;折扇本就是和平鴿燒化而得的……底下掌聲比之前頭的節目愈烈,喝彩聲轟然賽如巨浪滔天。


    變戲法的演員在喝彩的聲浪裏完滿演畢,鞠躬四方,羅圈作揖,方才欣然下場。少停,場外傳來唿嘯山林動的巨響,觀眾們齊發生喊,往外一望,統統唬得顛倒。人群騷亂,楊天保定睛循聲望去,但見一頭斑斕猛虎,斑紋墨測黑,卻竟非是黃皮,而是通體雪白,體巨逾象,四腿粗逾電杆,虎尾粗壯如柱,掇地有聲,聲威赫赫,遠不及其身臨垓心的怪相可怖。


    泰半觀眾,難抵巨虎猙獰兇猛之恐怖,紛紛爬起來撒腿便跑,一時之間,場上混亂,人擠人自相碰撞踐踏,有的折骨瘸腿、有的衣衫撕破、有的鞋襪散落一地、有的撞成重傷、有的當場給人群萬足踏斃……


    雜技團的團頭聲嘶力竭地叫:“這是哪裏來的畜牲?快找巡捕房,快啊,快來人呐,這東西是哪裏冒出來的?”場上青幫打手、巡捕房兵弁、上海武林各色狠角兒,共襄盛會,來得齊整,眾人聞此虎非雜技團的畜牲,紛紛操起家夥,上去攔截抓捕。叵耐惡虎既大又兇,還渾不懼怕生人,隻揀人多的地方闖;盡朝喧嚷的方向馳騁。攔著撞著的人,挨一挨擦一擦,筋折骨斷,非死即傷;擋路者無不入了巨虎之吻,獠牙如劍逾刀,沾著身的人,血洞通透,霎時之間就血肉模糊,難逃一命。


    評委孫祿堂仗七尺長劍,撒開太極劍法,往巨虎麵門前弄影,老頭子白髯飄飄,雖已遲暮之年,耆宿之體,卻兀自不減當年一拳打飛俄國大力士之慨,英氣逼人,劍氣縱橫,劍尖如雨點般撒下,氣勢磅礴,大顯名家風範。會家子見之,無不拍手稱讚。逆料巨虎皮堅肉厚,渾不拿他當一迴事兒,舉嘴張口,快逾奔電,霍嚓一聲響,竟咬住了疾速伸縮的劍刃,一咬兩斷。


    孫祿堂大驚之下,慌忙騰身後翻,卻已不及。老虎生得鬼異,比之笨重的大象,還要巨大,偌大的賽場竟看似有些狹小,容不下老虎的軀體。老虎非但體格奇突,奔馳起來,快逾閃電,倏乎在前,忽焉已在賽場的另一端了。如此快法,猶如鬼魅,巨虎瞬即二度撲至,虎肩胛大如石壁,硬似金剛,撞在孫祿堂的老背上,但聞老人大叫一聲,身子如斷線的紙鳶,飛上半天,轟隆地墜落到逸園外麵去訖。


    巨虎踏翻了人群,咬斷了人流,竟自朝吳虯這邊的看台馳來。看台上人仰馬翻,一名十來歲的小女孩給大人衝倒,一時跌得爬不起來,不巧正攔在巨虎之前,巨虎毫不停頓,朝女孩逕撲過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三米……小孩子嚇得連哭叫都忘記了。


    太極拳吳鑒泉見之,奮勇撲上,因他就在左近,天幸來得及一把抱起女童,正要橫裏閃避。不料巨虎捷逾炮彈,長軀一弓,虎撲上來,眨眼就已臨頭,巨大的虎影罩將下來,吳鑒泉竟給卷在了罡風裏,動彈不得,自分必死。他要撐拒,已是枉然,但覺虎爪尖風銳利逾寶刀利劍,爪子尚未及體,其風業已將吳鑒泉肩背上的襖子,嘶啦啦扯裂開來了。吳鑒泉功夫上海首屈一指,一生行俠仗義,不曾吃敗,此刻卻心如死灰,已絕了生望,隻是一念慈悲,兀自緊緊將女童護在懷裏,滿擬以自己的背脊,喂飽虎口,僥幸能換迴一條女童的小命。


    他人要來救時,已自不及,大夥兒目睹此情此景,無不脫口驚叫,有的痛哭;有的嚇得腿軟腳酥,坐倒地上;有的些粗暴的人賭天罰咒,誓將殺虎為荷……幾個善暗器的武林及一班青幫打手,大大出手,飛鏢匕首,唿嘯掇向虎背,準頭不俗。不料暗器中背,那虎竟非是常類,受傷之處,不須轉眼,刹那就自行以肌肉將暗器彈出體外,傷口轉瞬即痊愈,連皮毛之破損也一並複原。眾人見之奇絕詭異,都目瞪口呆,彷如適才所發射的暗器從未傷及虎體似的。許多人嚇得屎尿齊流,連滾帶爬,慘嚎:“有鬼,有鬼,這老虎是鬼變的!鬼虎!鬼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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