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虯道:“你也莫瞎恭維,上海馬路底下水道,同氣連枝,總是相通的。我是猜這所宅子裏麵就有下水道的入口,果不其然。我十分肯定,殺死織田的兇手,就是徑直從下水道,逃迴了這裏,因此連當事的門房老頭也沒見著兇犯的影子!今早老梁來過這裏後,藏匿在此的兇手偷聽了夫人的口供,又自下水道,返迴轎車之內,取走了她遺忘在車內的某樣東西,再原路返迴。匆忙之間,撥動了汽車的雨刷器,此正是我和楊、梁二位到了南華廠看到車子雨刷器無風自動的原因。”


    “我為求證我的推斷,因此才急著上樓撞門,為的是不令兇犯出脫。直至撞著那俄羅斯女子,我就知自己所料不差,謎團也露出了全貌。”吳虯結語道。梁包探應景地吼道:“正犯入網,殺人兇手就是那個俄羅斯女人。她在行兇之時,似乎受了傷,因此躲在夫人你的被窩裏休息,而你就是謀殺親夫的同夥兒!人髒俱在,還不束手就擒!”


    織田夫人卻當沒聽到,對吳虯道:“先生所料不差,隻不過略有出入。”吳虯問:“怎的說?”女主人幽幽道:“這女人確是主謀,我也確是同謀。兩個月前,這女人在咖啡館碰著我,問我想不想殺了織田。我自很吃驚,她說她是個殺手,受雇要殺了織田,想讓我幫忙,我早有此心,自然答應。隔了數日,那女人引薦了一個俄羅斯男人給我,那男人身材高大得嚇人,一頭金發,中國話說得好極了。俄國女人讓我把織田的司機換成那男人,這非難事,我自是輕易就讓織田換了司機。而此後女人就失蹤了,杳無音訊,我也就當是自己做夢,也不跟別人說破。織田前一日晚上不知又在哪裏鬼混,我一人獨守空房。昨日清早,我還沒睡醒,那女人卻突然推開窗戶,進入我的臥室。我給嚇得醒來,那女人就告訴了我殺人的計劃,並給了我一包蒙汗藥。等到晚上,我候著織田迴來取東西,就在他的茶水裏放了蒙汗藥,讓他睡得不省人事。俄國女人捱至夜深,打了電話過來,我就弄醒織田。也不知女人跟織田說了甚麽,織田就神色張皇地出去了,我一人留在家裏,不禁覺得空空落落的,想起我的命真苦,蒙被子痛哭了一場,後來想是哭累了,就睡著了。”


    “後來那女人把我弄醒,說事已成,我不知她如何憑空就進來的,反正傭人門衛都不知道,神神秘秘得緊。我見她麵色比紙還白,仿佛受了重傷,我問她她也不說,隻是鑽到我被窩裏,說要躲一躲。其時我看了看鍾,已是淩晨四點二十分了。過了不多幾個時辰,梁探就來了,我一個轉身,那女的竟不見了,我也來不及找,梁探就撞了上來。等訊問好了,你們都走了,我再找女人,卻哪兒也找不到。我當她已逃走了,也沒在意。午餐之前,我到花園裏看看花匠澆花,後來張阿姨叫吃飯,我讓花匠先去吃,人走空了,我獨自看看花,那女人忽地又冒出來,看來更虛弱了幾分,我問她去向,她隻是喘息,連話都說不上來。


    “我把她拉迴臥房,仍舊藏在床上,用被子蓋好。她告訴我,動手殺死織田的,不是她,而是那個金發的司機。”梁探忽地打斷問:“金發?不,等等,他一頭金發,端的紮眼,我們問訊下來,沒人說他是金發呀,周麗珠,你在說甚麽呢?”周麗珠不耐煩地說:“他既來殺人,來之前必定要化妝易容的,金發染黑,稀鬆平常得緊,這也要說的?”梁探給她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眼放著就要發作。


    周麗珠一頓尖酸話,說得梁包探發惱,再問她黑熊來曆,她則茫然無解,梁探便喚手下巡捕,將之逮拿歸案,自不在話下。案子既水落石出,吳虯和楊天保告辭出來,路上無話,相偕迴去,一徑迴到吳寓,吳虯問:“天保啊,這俄國女人你們認識?老梁想要問你,給我攔住了,我怕她跟你們黑衣會有瓜葛,因之敷衍了過去,就說是你認錯了人。目下沒人在,咱們自家關起門來,你可別隱瞞呐。”天保爽快地道:“我本也要告訴您的。”於是便將毒蠍子一班克格勃的來情去過,說了一遍。吳虯詫異道:“蘇俄人怎的又跟東洋人幹上了呢?昨兒跟中國打仗,今兒又謀殺了日本人,也夠他們忙活的。看來這個織田絕非平常商人,天保,你知道他的底細麽?”


    天保故作神秘地反問道:“想必吳先生知道的定然比我要多吧?”吳虯笑道:“嗬嗬,好吧,好吧,老規矩,我先說,我先說,我若有甚遺漏,就你給幫忙填補填補吧。因這案子,我查了一查,織田平日的交際圈子,我自不會放過。他常跟一個姓金的女人來往,那女人常扮男裝,怪模怪樣的,連青幫和軍統亦盯著她呢。隻不知這女人是何方神聖,賢弟,你曉得麽?”天保頷首道:“這女人就是最近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赫赫有名的滿清格格金壁輝啊!”吳虯訝然道:“啊?是她!嗬,賢弟啊,你的消息可真靈呐,哥哥我的幾個眼線和朋友,消息都沒你的一半兒靈呢!”


    天保戚容哀哀,淡淡地道:“哥哥過謙了,金壁輝其人,乃日本特務機關內高手,行事向來隱秘,手段神鬼難測,怪道哥哥尚不得知,我也是剛才得著消息。”言下俯身,自座椅木腿上悄悄摸下來一物,攤開一看,卻是一個小紙卷兒,他將紙卷兒遞給吳虯。吳先生鄭重地接過來,展開一閱,上麵寥寥數語,已將金壁輝近來作息行程,哪天幹甚麽,哪天去哪裏,寫得詳盡。吳虯看後,嘖嘖稱奇,天保自將紙卷兒拿去付丙,燒掉了密信,轉迴來聽到門外有人,至堂上卻見梁包探又登門來了。


    老梁來時巧值飯點,一臉誠心地邀吳、楊二人上東亞飯店吃夜飯,楊、吳二人聽他說還有要事相告,便自欣然就道,而金壁輝的事情,隻字未提。三人出門,門口竟其停了輛黑色轎車,車門開處,後座竟坐著吳虯的老相識,巡捕房政治處處長法國中尉軍官馬萊。梁包探將吳虯、天保讓入後座車內,自己則鑽入副駕駛座位,既上車車子嗚嗚地就開了。車上馬萊溫文爾雅,並不提所為何來,隻一味兒跟吳虯拉些家常,寒暄寒暄。汽車滴滴,先彎至華龍路法國總會,車嘎吱一聲停在總會兩層樓房前空地,左手是圍欄中的大網球場,右側的法式滾木球場內競技者奔來跑去,看台上觀者如潮,歡唿叫嚷如雲,熱鬧非凡。


    法國總會樓內不一會兒走出兩個濃妝豔抹的法國舞女,秋波顧盼,媚態迷人;花枝招展,明眸善睞;一步三搖,娉娉婷婷。司機跳下車,替她倆開門,其中一個中等身材的洋女一條雪白的大腿伸進車內,看得老梁張口難閉,露出一排大黃牙,喉頭狂咽,差一點就要流下口水來。


    這倆白種歐女隨俗雅化、佳冶窈窕,坐在車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妖妖嬈嬈地朝眾人一一拋去媚眼。吳虯鼻中輕輕一哼,嗤之以鼻;天保滿麵羞紅,怎吃得消她倆極盡妖冶的姿態?他一路上梗著脖子撇過腦袋,眼望另一邊的窗外,不敢去看;老梁倒是裂開大嘴,饞涎嗒嗒滴,這個看著漂亮,那個瞧著明眸皓齒,很是樂意。馬萊是個中老手,意興盎然地推薦:“哈哈,這兩位是總會的名媛,這位是瑪麗,那位叫安娜。這樓裏彈子房、酒吧、舞廳、擊劍室,各色遊藝場所,樣樣俱全,諸位有興可以常來玩。隻需報我的名字,酒水門包是全免的。小費麽看著給便是,沒有一定的,裏麵象兩位美女一般的漂亮姑娘,那是多得不得了!瑪麗小姐,你給大夥兒說說吧!啊,哈哈哈……”


    叫瑪麗的女人便是那個先上車的中等身材法國豔婦,生得骨架子不大,一對**卻若山峰之聳,皮膚若白瓷之潤,紅發褐目,高鼻隆準,一張厚厚的嘴唇,口吐鶯鶯之聲,說的倒是地地道道的上海話,伸展著如蝤蠐般的脖子,嘰嘰咕咕,將一個遊樂場吹捧上了天,簡直是地上獨一無二,天上也少有,勝似極樂世界。瑪麗和安娜身上撒得香水多,又欲賣弄風騷,歌唿嗚嗚,似急欲吞吃掉車內的幾個大老爺們兒一般,熏得諸人氣短。比及到先施公司進入東亞飯店,已是將近上燈的時分,巡捕房訂的大菜包間裏,早有數位捕房中的高官、要人恭坐等候:捕房總監法伯邇、政治處查緝班班長席能、馬龍等一班大大小小的法國人。


    吳虯揶揄道:“喲嗬,這陣勢可不小啊,哈哈哈哈,都是熟人,大家夥兒都在啊,想是出了甚大事嘍!”席能和馬龍隻匆匆點頭朝進來的三人頷首微笑一下,四隻眼珠子一見了兩個法國女郎,登時眉花眼笑,伸手一人拽過一個來,各自在兩個女人臉上香噴噴地親吻起來。而那法伯邇見吳虯一進來,倒殷勤地站起來,走前數步,伸手相握,連道歡洽。吳虯又向諸人介紹了天保,眾人互道久仰,所幸法國人來華日久,中國話勉強能說,倒免去天保不少的尷尬。


    馬萊則喚西崽上菜,巡捕房此番排場不小,流水價上來的全是法國大菜、法國葡萄酒、香檳,無非大盤子、晶亮的刀叉、玻璃透明的夜光杯。眾人推杯換盞,敬酒吃菜,酒行三巡,食供三套,比及主菜一過,一眾狐臊的洋鬼子方才麵色一正,馬萊舉杯向吳虯敬了一杯,說了一段謝詞,意思是說吳虯將南華紗廠的兇殺案當日即告破,很是欽佩之類雲雲。客套了一陣,繼而道:“這件案子發生得突兀,兇犯的底細我們查出來了,竟是蘇俄赤共的特務幹的!共產黨是頂頂壞的東西,他們的爪子既伸到了上海來,想來居心叵測。我們須得好生提防他們陰謀使詐,別要又幹出甚更壞的事情來。”


    吳虯道:“嗯,說得也是,然則您們找我們來又有何貴幹?”法伯邇挺起酒糟的大鼻子,朝吳虯、天保二人拱了拱,冷不防問道:“我們想問問,你們倆是不是共產黨?”吳虯板著臉,嘴角翹了翹,反問道:“您說呢?難道我們看上去像共產黨麽?共產黨有我們穿得那麽齊整麽?”、“嘎嘎嘎嘎……”、“哈哈哈哈哈……”幾個法國佬聞言笑得打跌,法伯邇尤其誇張地捧腹道:“噢,哈哈哈,我跟你們鬧著玩呢!哈哈哈,共產黨自是沒錢買得起你們身上的衣裳的,可是,他們可以賣了老婆,老婆一出手,金票兒就來啦……哈哈哈哈哈哈……”滿室喧嘩,楊、吳二人亦隻得尷尬地陪著笑起來。


    笑了好一歇兒,馬萊唏唏噓噓抵住笑意,氣喘籲籲地說道:“目下顯然日俄兩國都在上海蠢蠢欲動,他們覬覦中國,我們是深知的,可別的地方我們管不著,隻有上海是我們的地盤,不許他們兩國胡來。我們代表公董局,想請二位協助巡捕房,將潛伏在上海的那些個特務,一一捉出來。他們比虱子還難捉,因此仰賴大力周全。”言下悄悄自懷內摸出一封紅包,塞至吳虯手裏,吳虯手上一掂量,總有萬數,朝天保丟了個眼色,天保微微頷首,吳虯則答:“好說,好說,自當盡力,自當盡力!”一眾洋鬼子如釋重負,如聞綸音,一堂酒席吃得很是融洽,自不必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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