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楊天保離吳寓,將青幫特務等派出的包打聽目光引開,他來去無影,三兩下便甩開了流氓之追索,悄悄給農佳麗也留了封書信,改裝易容,至上海火車站搭車,購票上車,一漫北上。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話休絮煩,車行神速,不數日夜間,過津浦路,隆隆疾馳,津、京、南滿、北滿諸處換車,及至逕抵哈爾濱,也不過四五天的光景。一出火車站,天保即去拜訪沈鴻烈,沈司令聽門房報說是上海的故人求見,已猜著是天保,忙出辦公室,奔走相迎。兩人一見唏噓,恍如隔世,鴻烈引他入室,奉上茶水點心,促膝長談了一日。天保將這些年來北伐細情及教主遇難的來情去過,說得個酣暢,沈鴻烈一頭聽一頭慟哭,望南叩拜,連聲自怨:“屬下之過,屬下之過,不曾趕至教主麾下效勞……”


    轉眼天暮,沈鴻烈盛情邀天保歸宅,與自己妻兒家人相見,沈宅上下春風情熱,天保欣然享受天倫之樂,一家人歡歡喜喜吃了夜飯。飯罷歇了歇,成章又引他至密室相談甚歡。閑聊了一泡,鴻烈即說明了招他來的用意:“青龍使,此番屬下急著叫您北上,實是亟需您相助。”天保道:“哥哥莫再多禮,哥哥年長,小弟就以兄相稱罷。請哥哥直言,究係何事?”沈成章便起身至保險箱,鄭而重之地取出一摞文件,遞給天保,天保接過來見扉頁上五個大字:《中東路草約》。他翻開來看了一過,氣得往地上啪的一扔,怫然詈道:“這殺千刀的老毛子,不把咱中國當迴事兒,道貌岸然,卻私底下蠅營狗苟,竟跟東洋鬼子沆瀣,欺人太甚!”


    沈鴻烈道:“說實在話,這東北奉軍張作霖確是個梟雄,對我有知遇之恩,又全權委我以大任,草創了葫蘆島航警學院和這東北海防艦隊、吉黑江防艦隊,年初又建了造船廠。我謹慎小心,恪恭將事,天可憐見,自建軍以來,未嚐一敗。可目下形勢複雜,老毛子密探斥候無數,滲透我軍,老哥我是左支右絀,實在沒法,才想到昔日黑衣會的兄弟們,既靠得住,又有本事,幾經暗訪,隻得兄弟你一條香火。兄弟的本事,咱黑衣會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哥哥我敬重你得緊。哥哥不揣冒昧,想請兄弟你幫幫我,替我在軍中效力,施以臂助,解我燃眉之急,暗中也好替我防著那幫俄國的間諜,隻要賢弟肯答應,哥哥我就可高枕無憂哩!”


    天保來路上早已盤算過,也猜出了沈鴻烈相邀之用意,八九不離十,此刻不假思索,脫口道:“行,悉聽尊便!”成章大喜,忙許道:“哥哥我是直性子,也不繞彎子,目下‘江亨’艦管帶出缺,哥哥就任命你為‘江亨’管帶,你的履曆證件學曆悉數已經做好,明日咱就走馬上任,你看如何?”天保聞言急忙擺手,連稱:“使不得,使不得!我從未曆海軍,一竅不通,再如何膽大,也做不得管帶。哥哥莫要強難,小弟此來早已將一顆心撲在了東北,哥哥就讓小弟做個訓練船隊的水兵,從頭操練起來,隻要是船上能輪著打鬼子的職司,哥哥就委派一個即可,無須刻意照拂。”黑衣會眾肝膽相照,皆係誌同道合之輩,沈鴻烈知他說一不二,絕無虛妄,沉吟良久,釋然樂道:“好,兄弟既有此精忠報國之誌,不懼勞苦,哥哥也不強難,你就屈尊,當個炮手。明日就操練,盡速熟習,臨戰之際,破毀敵艦,就全賴賢弟之力啦!”


    楊天保欣然道:“承情之至!”成章又道:“此非難事,倒是對付老毛子間諜,咱們還得從長計議。你明麵上當個大頭水兵,行事起來倒也隱蔽便給。往常赤俄分子也隻在濱城四竄,近來他們人手日眾,連三江口的軍港裏,也時時藏頭露尾,哥哥我好生煩惱,就等著賢弟來救火啦!”天保思慮敏捷,接口道:“愧不敢當!依我看,咱們明日先入軍籍,我先改名換姓,不露聲色,容徐徐探訪,若得混入其列,見機行事,就中便宜,或可得著些風聲。”沈成章聽了眼目放光,附和道:“賢弟之見,勝人萬倍,就依你的主意。”說話之間,成章打鈴叫傭人做了夜宵送來,兩人吃了夜宵,又詳談了一宿,至五更三漏,方才同床而眠。


    翌日天明,他倆吃了早飯,成章即找人來領天保乘專車去三江口報道入籍。天保至水兵營,安排就緒,當日即入操練列,帶教的軍官是個德國佬,名叫阿爾芙德列,滿臉白髯,皺紋多得臉龐像個橘子皮,可帶教嚴苛,一絲不苟,才訓練了半天,天保心下已自歎服。晌午吃了軍飯,歇了半刻,就至船上實習。海軍向分三隊,第一、二艦隊的諸艘艦船上悉是老兵、驍將,天保如約分到了練習艦隊內最小的一艘炮艦上服役,訓練起來比之別艦,尤為嚴酷。


    阿爾芙德列細數操炮規矩,裝彈要領、炮位校準、發炮規範……麵麵俱到,不憚瑣碎。及至聽講畢,兵士就位操練,德國人不避老邁,親自一一手把手教熟,但凡有人略一差錯,阿爾芙德列絕不含糊,以鞭掣之。受罰者不是臉上留疤,就是肩背出血,鞭印殷然,笞痛錐心,令人記憶猶新。十來個兵士,無人再敢分心,專心致誌,將手法操演爛熟,練習至向晚,方才收隊迴營。


    第二天繼續操演,隔日即以實心彈發炮,習練校準術。天保格外刻苦專心,將德國人說教一字不落,盡數深印腦海,輪著發炮,頭一發即中靶子,鐵彈撞得木耙粉碎,引得同學競相鼓掌叫好,他卻毫無得色,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小心操練。德國教官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心下嘉許,便也尤為關照,每俟天保操炮,他必親自過來監督,加倍嚴苛。俗話說得好:“棒下出孝子,嚴師出高徒。”確然至理名言。一周訓練下來,天保位列甲等,沈成章得訊大喜,超擢他為軍士長,專管“江亨”號的主炮位。天保求知愈烈,習得操炮,連同哈氣凱斯機關炮及防空炮之手法,一並熟習,精益求精,不上一月,已皆有成。


    兵營寂寞,閑散之時,官兵消遣之地不多,軍港周匝酒肆往往人滿為患。天保隨俗亦常去喝酒賭牌,未幾還結識了個白俄朋友。俄國人名叫布拉霍夫,會講半生不熟的中國東北話,卻才好說話。那日天保下操,黃昏獨自至酒肆喝酒,沿途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子,沿街賣笑招攬生意。內中一個年紀頂頂輕的女孩兒,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緊緊包裹著西裝白襯衫,還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係著大紅的細褶綢裙,凍得直抖。


    渾身的觳觫勁兒弄得她的笑容也不停地搖漾,像水中的倒影,扭曲歪纏;她的牙齒忒楞楞地打在下唇之上,把嘴唇皮也咬破了,疼得她皺眉效顰。一個醉醺醺的白俄水手從後麵走過來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兒——嗬,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發裏去了,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又減了幾分楚楚之色。


    她伸出兩手合抱住那白俄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毛毿毿的身上;兩人依偎著並排走了幾步,又來了一名水兵,兩個男人都是高大威猛者,夾持著女孩。她的頭頂隻齊他倆的肘彎,她小小的肩膀卻扛起兩人各一條粗大的胳膊,巧笑嫣然地同他們有說有笑。楊天保心頭滿滿的鄙意之中,竟生出些許同情,覺得這倆男人是女孩的衣食父母,眼看著就要給予“溫暖”了。


    兩個白俄兵大唿小叫地唱起了歌,轉身迴首之間,巧然撞著另一名魁梧胖大的老毛子。天保一見便認出了是布拉霍夫,他已喝得半醉,醺醺然口噴酒臭,攔住天保,說請他喝酒,不由分說,拉著他就往酒桌前坐下。其時流亡白俄仇恨赤俄,留在東北軍中者成千累萬,遍地皆是,遇上個把,亦不稀奇。兩人開頭雞同鴨講,天保虛與委蛇,敷衍了一會兒,那俄國人忽地說起了家鄉之事。


    俄國人語聲含糊:“你知道麽,兄弟,我本是俄國皇族,姓亞曆山大,亞曆山大……亞力山……按輩分算來……算,我還是沙皇的表哥……是表哥!”天保似聽非聽,嗯嗯啊啊地支吾。俄國人也不管他聽沒聽,自顧自說個不了:“咱們亞曆山大家,世襲公爵,人丁又旺,富可敵國……有錢得緊,穿金戴銀……山珍海味……樣樣是享盡榮華富……富貴……啊……”窗外透進秋末的暖陽,射在俄國人灰色的眼睛上,晶晶閃亮,天保看見他思鄉的淚花,心頭湧上一股酸楚。借酒消愁愁更愁,天保大大吞了一口老毛子的伏特加酒,酒氣往腦門子一頂撞,腳下輕浮,恍如到了另外一種世界。


    布拉霍夫口裏嚕蘇,呢喃個不休,彷如夢囈:“那時候我才十幾歲,我們家住在南俄的烏克蘭大草原邊,算不上四季如春,但比這裏可好得太多了……我記得家裏莊園千頃,了闊……遼闊得……得緊……,我記憶裏最多的是祖父老爺躺著躺椅,搖啊搖啊,一頭喝茶……一頭……一頭抽煙……暖暖的風送來……鳥兒的叫喚……我家鄉的花草……草樹木……都會說話唱……唱歌……你……你信麽?”說著說著,他的目光迷離,暈開成布滿血絲的溫潤。楊天保情不自禁拍拍他的肩頭,深有感觸地說:“是啊,每個人的家鄉都是一副最最美麗的圖畫,這世上的別處無以倫比。”


    布拉霍夫桀桀地笑了起來,彷如真的又迴到了家鄉,草原的味道讓他欣喜若狂,不料忽然,他勃然大怒,額頭上青筋亂跳,朝麵前的酒杯咆哮:“他媽的,那些該死的布爾舍維克窮鬼黨!那些披著狗皮的窮鬼,衝到我家,把我全家都殺了,殺光啦!殺……殺……殺……嗬嗬嗬……”他歇斯底裏,大口喘著氣兒,胸脯劇烈起伏,眼看就快要窒息,突然嗓音拔高,朝天揮舞醋缽大的拳頭,吼:“他們搶了我家所有的東西,把我們……把我們一家人像野狗一樣……攆走……”他轉身雙手一把抓住天保的衣領,竟然將天保硬生生地拎了起來,天保給他提著,雙腳都離地而起了。


    旁邊的酒客聞其聲勢動靜,眾目睽睽,驚愕地盯著他們看,人群裏爆出一陣陣噓聲。布拉霍夫旁若無人,繼續吼:“我們家向來就是做老爺的命——尊貴!尊貴,你懂嗎?——卻給他們驅趕狗子一樣……攆得到處亂竄……布爾……布爾……布……他們都是些魔鬼,窮光蛋,王八蛋……蛋……”之後他就再也說不出人話,嗚嗚嚕嚕,像野獸一樣呻吟著撲地倒在天保的身上,鼾聲大作,唿嚕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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