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之間,坦姆的記憶鏈內容又自變化,畫麵轉起,但江楓已許久未進食,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他暗想:“‘袋中人’坦姆管飯,有上頓沒下頓的,我這幾年受了腸胃老多罪了,真吃不消這樣的酷刑!”他口上就忍不住叫:“喂,管飯管飯!餓死了!你不吃飯,不知道吃飯人的苦,快拿東西來我吃!”


    他這麽一催啊,坦姆倒也靈驗,不消半刻,江楓身側的空間裂出一道口子來,坦姆的虎爪已遞來一枚漢堡包。雖隻有一枚,卻熱氣騰騰的,江楓接過來三口兩口就吞下肚去了。吃完咂巴咂巴嘴兒,他心想:“上一頓是啥時候吃的,記不得了,隻記得是吃的蛋炒飯,口味呢,還是月萍經營的那爿飯店胖廚子的手藝呢!”


    心念及此,他忽見裝漢堡的包裝上,有一行字,再細一瞧,原是包裝袋上粘的送餐外賣單;想是坦姆隨手牽羊、反手牽牛,從別人手上一把抓來,連外賣單據也撕壞了。也不知誰家倒楣,丟了漢堡,江楓心下暗禱:“失主莫怪我,失主莫怪我!全是坦姆偷的,希望失主沒我這麽饑餓,趕得及重新去訂一份!”


    他再細認外賣單上印的是地址:明石山村明九圩十六幢……明鳴敏……


    明鳴敏,他江楓不識,但明九圩他很熟。當年還在人間時,他常在那兒買畫紙。那兒有家文具用品店,緊毗麥當勞;麥當勞頭一次入駐小鎮來,他記得還是月萍的媽媽帶他們倆小孩,去吃了一頓牛排堡呢!


    往事如電,本該把江楓的思緒全部占去,讓他去思念兒時那快活的點點滴滴。可這時他身在異空間,哪兒來的興致?他自是對此並不敏感,心中想的是:“又是蛋炒飯,又是漢堡包,漢堡又是從明九圩偷來的,難道……它‘袋中人’身在明石山小鎮?”他雙手捏著尚有餘溫的包裝紙,不禁心旌亂宕,他兩隻手激動地抖了起來。


    江楓這數載遭坦姆囚禁在異空間“袋子”之內,也非啥都沒做,前文所敘,讀者也已知道,他已經學會了從空間縫隙脫逃。他還額外學會了一種更令人叫絕的本事,這本事也是經了長久的窺察,暗暗地、悄悄地發覺的。


    本事的啟發點,早在數年之前江楓救出troll小綠毛怪的時候,就有了。自從救過了綠毛怪,他江楓便長了心眼兒,慢慢地、慢慢地方才判斷出:異空間內,受困者對故事內的百物,難以觸碰,但當空間有裂縫之時,人竟然反倒可以觸及它坦姆記憶中的人物!


    裂縫一出,空間就如水流波動,十九有水波紋抖動,一見便知。水波紋內的另一麵,也許是個鏡中世界,又或許是另一個未知的異空間,無非是“袋子”外的“袋子”。


    其原理和玄機,分辨起來容易,但要找到裂縫,必得受困者靜心留神,仔細留意一個又一個故事中的細節了。走了眼錯過了,再等下一次水波紋,就遙遙難知何期了。


    江楓站在李曉明故事之前,此時四周的畫麵裏頭,全僅是“四眼”張口撟舌、驚呆了的模樣。視而不見的江楓,他的記憶和思想,卻把自己引向了一處世人從所未見的遐想。這遐想是給江楓帶來了救人的希望呢,還是神明醒悟過來以後心底的歡喜,他江楓自己也說不上來,但側身轉頭,總免不了一種驚悸的顫抖,縈繞心田——他腦中終有一線清楚的思路哩。


    閃念才動,畫麵又變,“四眼”消失在一幅壯闊的城市畫影的背後,江楓一時間仍不知這城市是哪兒,但筆者認為,讀者必一見便知,那是二十世紀初期的老上海。


    坦姆的腦電波對江楓解釋了老半天,江楓才恍然認出這靡靡風華、姿容綽約的大上海。受困者在坦姆記憶中所經曆的人、事與景,全由坦姆的腦波指引、解釋,往往一個故事要洋洋灑灑地長篇,筆者須從簡敘之以饗,免得讀者不詳。


    舊上海的這出故事,主人公也是刺客幫“黑衣會”的人物。他名叫楊天保,是黑衣會的青龍使者,位列四大使者之首。他師出猴拳門,兼擅八卦掌法諸般武藝。他的長相呢,讀者們不猜自明,他長得也跟江楓似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話說曆史的車輪行經公元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後,黑衣會的教主張炎龍(也即張平安的兒子),率黑衣會皈依了共產主義。眾義士英雄們,宏圖將展,卻不曾料想,國民黨製造了“四?一二”大屠殺之端。


    楊天保當時呢,是黑衣會中加入了共產黨的少壯派軍人,正在徐州與張宗昌所部作戰。蔣介石一動,三軍相煎,北伐軍一分為二,天各兩裁,共產黨人抵擋不住,紛紛遭戕。


    楊天保命大,從徐州城逃出來,輾轉南遁上海。途中遇到俄國女孩卡婕娜,後來又遇到了農勁蓀的女兒上海美女農佳麗。天保曆經磨難,終與卡婕娜成婚,農佳麗雖暗戀天保,但礙於跟卡氏有篤誼,未便插足。


    殊不料,好景不長,天不假美,卡氏後來被壞人殺害,天保雖曆經萬難報了仇,卻終於形單影隻,陽冥殊途,遂落得鬱鬱寡歡。農佳麗一心所向,念茲在茲,便隻是與天保白頭偕老,乘他喪偶孤單,她大獻殷情,兩人終有日,度過了良宵。


    話說呢,楊天保頭一天住進黑衣會的老朋友——名偵探吳虯先生的寓所,與吳先生促膝相談甚洽,二人情同手足,共枕而眠,一宿無話。翌日起身,楊天保窩在廂房內,一步不出,詎料隔日,忽有黑衫黑褂黑褲者三人,敲門若擂鼓,咚咚撞進來,滿口黑話,說是要逮拿殺死政府特工南野浩二的嫌疑犯,不由人分說,四房亂搜。門房遮攔不住,給眾賊掇倒,賊人一哄而入,信手翻箱倒櫃,隨手亂砸,房內什物,瓶罐骨董,叮咣劈啪,聽得人心驚肉跳,自吳虯以下,上下人等無不臉青唇白,好不煩惱。所幸青幫雖突如其來,楊天保先聽得嚷撓動靜,已自隱身房梁,任青幫打手翻地三尺,亦是徒勞無功。


    胡鬧了半天,流氓們一無所獲,隻得訕訕揚長,這邊廂吳寓上下,收拾善後,一片狼藉,好一陣忙活,人人心有餘悸。嗣後隔三差五,就有不明來曆之流氓地痞,車輪大戰,突擊闖宅,肆意蠻狠,攪得四圍鄰裏亦雞犬不寧。捱過數日,這日清早,楊天保在吳虯書桌上留了封便箋,竟自遠去,夜半出門,故意招搖,將青幫耳目,悉數引向遠方,自不在話下。吳虯天明醒來,娘姨慌搶搶將那便箋送到吳先生手上,吳虯展閱,曰:


    吳先生親鑒:


    小子脫難,全賴先生周全,顧念之誼,雖肝腦塗地,無以為報。盤恆數日,引得宵小橫來騷擾,小子愧疚,又恰接得東北兄弟書信招喚,想來應邀啟程確乎是兩全其美,決心北上。想先生好客,必加挽留,小子不揣冒昧,不告而別,實則無奈,請先生海涵,毋庸掛念。


    楊天保


    民國十七年戊辰九月三日敬上


    吳虯一掃而過,喟然長歎,但確知天保為引開警察騷擾,也是無可奈何,隻索罷了,跟手將信箋付丙,免生後患。嗣後再無流氓滋擾,吳先生一如其舊,日子複平,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韶光短暫,日月交替,光陰如梭,晃眼年關已過,倏忽又至民國一十八年己巳的秋天。楓葉梧桐度金秋,蟹黃膏美傳佳話。中國國內自去歲張作霖北遁,著了日本人的道兒,炸死在皇姑屯,張學良臨危接掌帥印,審時度勢,高瞻遠矚,易幟以來,算是北伐完滿之局,中國稍事喘息,一時弭兵。


    逆料年關沒過幾日,蔣桂又因裁軍之爭,相鬩鏖兵不休,你來我往,吳先生讀報連日滿目內戰新聞,死的全是中國的亡靈,痛心疾首。捱至夏天,廣西軍閥給蔣介石打敗了,可中國人想要過幾日太平日子,難於上青天,蔣介石那廝,又另起爐灶,跟馮玉祥的豫軍大打出手,烽火連天。新聞紙叫人看得難受,吳先生都生出厭煩來。


    話說這日吳先生夜來偶感風寒,起得遲了,過晌午後三刻,方才起身,吃了午飯,病喘喘地翻看新聞紙。新聞紙上頭條說東北奉軍打不過赤俄,敗退的細情,洋洋灑灑,連篇累牘。


    吳虯才囫圇讀了一遍,巡捕房的梁包探不速自來,吳寓他是常來客,上下都熟,徑自入內,叫一聲:“吳先生清減啦,身子不適麽?”吳虯給他讓座,嗓子裏吭吭哧哧,很不爽利,客套道:“偶染風寒,吃了藥沒事了。”梁包探作揖就座,寒暄了幾句,自懷裏摸出一個大大的黃皮信封,既厚且沉,道:“在下此來,是要多謝先生幫我找出了哈同路56號兇殺案的關緊線索,方才破了這宗疑難。這是上頭許的酬勞,些些不成敬意,請笑納收妥。”吳虯頷首接過,朝封口裏略略張了一張,便已識數,正要起身去藏好,迴轉身見老梁端詳著桌上鋪開的新聞紙,他歎了口氣道:“哼哼,蔣介石今天跟這個打,明天跟那個鬥,一連好幾年,錢也打光了,人也死了千千萬萬,這番蘇俄又打過來了,你看看,你瞅瞅,奉軍算得輜重裝備精良的,卻端的不成器,丟人丟得大了!”


    梁包探聽他說話,手往桌上一推,抬頭道:“這新聞紙,晨間我就看過了,自打張學良換了旗幟,這些時日,盡跟赤俄搶鐵路,弄得人心惶惶,我就恐怕上海的學生工人又不知好歹,鬧出甚亂子來,不好收拾。目下殺共黨的勁兒剛消停幾天呐,馬路上死屍看得我都倒胃口,要再出亂子,弄個甚麽反俄的遊行,不得還要死人麽!”


    吳虯道:“這倒不妨,鬧罷工罷學的都是親共黨的,人現俄國是共產黨當家,咱們這裏沒人會鬧,我看不哂奉軍所為者,倒是比比皆是。”梁探搖頭笑道:“這共產黨老毛子也是!自己家裏天天打仗,焦頭爛額的,還巴巴地到咱中國來開甚麽共黨大會,他們是瞎了還是傻了,咱中國目下是把共產黨當過街的老鼠,一蒙頭地打殺,他們來湊熱鬧,不是故意尋釁、往槍口上撞麽!”吳虯含笑搖頭,歎道:“唉,一言難盡,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人赤俄的心思,也就隻赤俄的共黨自知了。他們要把中東路賣給東洋人,本底子就包藏了禍心,勾結東洋人,沆瀣一氣,合起夥兒來整中國。”


    梁包探附和道:“可不是麽,他赤俄七年前信誓旦旦,嬉皮笑臉地說要把中東路還給阿拉,這沒過幾年,竟自翻悔,偷偷摸摸還霸占著鐵路,賴著不走。他當阿拉中國寧全是傻子癟三,看不出他們的鬼蜮伎倆。洋鬼子生來都一副死人腔調,沒錢的時節,客客氣氣,一旦有了力氣有了錢,就要來欺負中國了。”


    吳虯頷首道:“老梁啊,你這話糙理長,正是這麽個道理!看來你也是心係國際大事的人,我倒要說道說道。你說他赤俄共產黨乘沙俄大軍西麵大戰之際,在俄京暴動,弄得全世界列國恨之入骨,群相攻伐,他獨木難支,苦撐僵局,自然不敢鴟張。兼之其時霍爾瓦特把持中東鐵路,獨立稱王,鐵路尚在白俄軍隊手裏,東洋鬼子也虎視眈眈,赤俄鞭長莫及,無可奈何,隻索虛情假意,市恩布惠,賣好中國。目下可今非昔比,已過去了八年之久,他們緩過氣兒來,白俄也趕跑了,就把以前沙俄時候的舊脾氣,又拿出來獻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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