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那邊廂,老鬼黝黑的臉上滿是像用銑刀刻出的皺紋,長期風吹日曬,麵色發紅,一臉酒酡紅。他猶如打了雞血,賭天發咒,不停地命令咕嚕嚕重拾兇心參戰。巨怪首領畢竟單純,抵不住老鬼的魔咒,才因人們善意相饒而露出的一絲溫和,像彈破窗戶紙般,隨老鬼的毒咒,一彈而滅。


    咕嚕嚕傲視蒼穹,怒目橫眉,兩隻黑洞洞的鼻孔內唿嚕嚕發出山響,震得人心揪腸。媛媛為異響所引,舉目相望,忽爾巨響之中,傳出噝噝噓噓的爆響,晃眼之間,兩隻山洞大的鼻孔之中各同時鑽出一隻蛇頭!


    蛇頭由吻及額,愈出愈顯碩大無朋。整個蛇頭大過遠古時代霸王恐龍的頭,兩隻巨顱“波”的出穴,後首蛇身粗逾火車,長大似無休無止,看得媛媛張口結舌,下顎合不攏來。雙蛇一般的粗一樣的長,一色的白鱗如銀,黑夜裏火光之下,看得尤為紮眼。蛇皮粼粼,蛇身上隱約可見東一塊西一塊,全布滿綠色的黏液,想是咕嚕嚕鼻中的穢物,遠遠望去,仿佛兩條天大的白質綠章毒蛇。


    底下看見者眾,大夥兒一議論,咋舌之餘,俱猜這蛇與咕嚕嚕一樣成精,靈犀相通,因爾互為表裏,生長在咕嚕嚕體內,隨時出來,助咕嚕嚕傷人,極不好對付!


    雙蛇血盆巨口中紅色的蛇信一吐一吐,伸伸縮縮,哧溜有聲,隨蛇信伸縮,一陣陣毒物氤氳在蛇頭四周空氣中,須臾積得又濃又厚,即使在黑夜裏,也能看得到,其毒可想而知,非同小可。雙蛇蟠於咕嚕嚕雙臂,豎起脖子,霸王龍頭朝地望下,昂首弓身,作勢欲撲。見者股栗,惴惴不安。兩造虎視眈眈,兇險一觸即發。


    突聞遠處炮響,唿嘯之聲破空,黑衣會眾目睽睽,俱見兩枚炮彈如星丸疾走,逕奔雙蛇而去。炮彈後曳火團,火團燒出的黑煙賽如兩條黑龍,怒薄怪蛇。諸修羅、會眾、俄國人站得高看得遠,遙見炮隊官兵忙於填彈,箱開人跑,彈如流水價,鑽入炮膛。上膛、合蓋兒;搖炮校準,拉繩撞針;火藥爆發,炮彈被爆炸力推過炮管,為一團火雲捧出炮口。群炮轟然連發,不上半秒,四顆炮彈幾乎攆上了前兩發,看似一齊打在雙蛇的額頭、側顎、吻緣;咕嚕嚕的巨臉上也中了一彈。一條巨蛇的蛇信齊巧被炮彈打中,從中一斷為二,血噴漫天,若撒豪雨。大蛇痛嗥之聲,震天動地,偌大的蛇軀若泥中的蚯蚓,在咕嚕嚕的巨臂彎裏,扭曲、抽搐、打滾,巨大的蛇身猶如一條巨大的鞭子,抽打得咕嚕嚕身上的樹木如稻草般摧折,聲勢驚人,天崩地裂。


    被炸斷的蛇信叉尖卷裹著濃濃的黑煙和火苗子,自高空墮下。咕嚕嚕身高插天入雲,那給炸斷的蛇信飛在高空,人仰望高處已覺它如山梁、橋墩一般巨大,遑論炸斷的蛇身,更是大如山體,紛紛急墜直下,地上眾人紛紛躲避。挾著如天降隕石的聲勢,蛇信、蛇身轟然砸地,打出許多老大的坑,撞得泥石紛飛,煙霧飛騰,彌漫得嗆人。蛇信落地之後兀自扭曲、抽纏、翻騰,抽打著地麵。臨近的俄國人覷得真切,蛇信後端近斷口處粗若葡萄酒桶,兩條叉尖纏來繞去,仿佛依然還有無限的生命力似的不肯遽停。那如許多掉下來的隕石般沉重巨大的蛇身段,也如蛇信一樣抽纏,咣咣地鞭打地麵,似乎恨不得非再重新接迴原來的身體上去不可。


    在人們瞧來,但覺眼前塵埃中、陷坑內,數十截火車車廂在詭異地扭動、淒慘地掙紮,粼粼的鱗甲身子彷如正用肢體的姿態,向天伸冤:“王母蛇天賦異秉,白白給人類創造的兇器炸死,安有不冤之理?”


    張平安此時已在炮隊之內,挑了最大的一門重炮,用俄語請炮兵填彈後,由謝靈搖炮管校準,平安親自拉繩,朝巨蛇連發了七炮。邊上填彈的俄兵見謝靈轉動搖輪時不顧校準刻度表,隻顧瞎搖,本當他是瞎瞄瞎打,心下略有輕視之意,但忙亂之中,也無及說破。孰知炮彈飛去,炸得兩條巨蛇一齊斷折。開花彈將蛇體炸得連肉帶骨齊頸炸得斷開,炸斷的白色筋腱從體腔斷口露出來,血如大霧,隨爆炸氣浪化為水汽,染紅了咕嚕嚕全身。


    張平安全神貫注,一眼不瞬不睒,遙見自己發的炮彈命中巨蛇,喜從天降,哈哈歡樂地唱:“黑衣會中有一榭(謝),百二雄關不當楚;輕功如燕神炮手,羞煞哥舒兩萬五;不圖名來金糞土,沒沒無聞軍中當小卒;無事休喚他的名,危難賴他保老命,此人隻應天上有,勝卻雄兵無數,雄兵無數!”


    列位已知,謝靈是黑衣會雲南省西雙版納壇主的外甥,不通漢文,平日少言寡語,說話也沒人聽得懂。他生於安南,打小與法國人相熟,有個法國炮兵軍官認他為義子,教會了他操炮之術,精於此道。他因係與洋人關係不凡,雲南黑衣會眾目之為異數邪祟,壇主無法,求計於教主。平安見了孩子,心甚愛之,當著會眾千千萬,收他為義子,並悉心教會他一套輕功。但因他從小受洋人影響,不願殺害洋人,見到白種人特別親熱,張平安便從不讓他參加戰鬥,總是讓他在身邊做些雜役,苦其心誌,鍛其筋骨。打熬了幾載,有一次在與敵交戰中,謝靈為救同伴,大炮轟倒了城牆,令黑衣會在強敵環伺下,脫出危險,張平安當時特為給他寫了這首歌。


    他平素為避戰端,沒沒無聞,黑衣會中少有人知,便是馬媛媛、李東龍、諸修羅、長老,平日日常相處既久,也多不識此人,隻有雲南籍的會眾、燕行者和張平安曉得而已。


    且說,許多打偏的炮彈也落在咕嚕嚕的身子上,像煞一記又一記的重拳,打得高山巨怪首領石崩體歪,搖晃不穩。爆炸的飛塵煙霧重鎖,到後來咕嚕嚕的胸口之前聚攏厚厚的煙塵,久久不散。


    咕嚕嚕鼻中所出這雙大蛇乃采天地靈氣而生,孕自它顱內,已生活了數千載,人稱“王母蛇”,平素替咕嚕嚕清理大腦積液,有提神化瘀解乏之神效,咕嚕嚕視為寶物,珍之重之。雙蛇斃命於頃刻之間,咕嚕嚕如喪考妣,豈能不激怒攻心?


    它巨口一張,颶風立生。爆炸的煙霧本如天幕般又濃又厚,久久不散,它口一張一吸,煙霧立時攝入口中,轉眼吸盡,連同四散炸碎的石塊泥土、斷樹殘枝、彈片和粉碎四濺的王母蛇屍首……凡百物什統統被它吸入口中喉穴深處。


    天光漸亮,火光閃爍,爆炸連片,火舌火雲火蛇火龍照耀通明,人皆目睹,不禁駭然。


    咕嚕嚕毫不停歇,一邊運力猛吸,一邊竟還能狂吼,發出的音波,像一把鐮刀,割過寰宇。人們的臉皮也差點被音波掀飛,頭發與皮肉齊抖,天地與萬靈共颺。怪物一張口唿、吸同舉,吸、吼齊發,想來其原理與蒙古人“唿麥”之法雷同,奇譎詭異之極。


    咕嚕嚕口中仿佛有股通天的大氣柱,將遠近的物什俱往肚內吸落。俄軍炮隊陣地遠在五百裏之外,亦難逃一劫。氣柱吸力驚人,駭世絕俗。張平安、謝靈和一眾炮兵官兵無人幸免,一體被吸上天,隨氣流被扯向咕嚕嚕。氣柱內仿如有無數隻大手,將眾人諸物猛勁地扯去,人物無遺,勢難自已。鋼鐵炮管與炮膛、炮座、炮輪之間鏈接的鉚釘、彈簧、鐵片拗不過吸力,紛紛喀嚓喀嚓斷折,所有大炮在被吸離地麵的瞬間,已然一座又一座地散了架。碎零件像有人用吸管吸食牛奶中的碎巧克力似的,隨氣柱升空,飛速朝咕嚕嚕的大嘴飛去。


    謝靈使出全力掙紮,運出十二成全部的吃奶功夫,氣布周身,以氣禦風,腳蹬手撐四周飛物,接力突破氣柱的包圍,一把抱住教主。他的武功全是教主一把手一張嘴教出來的,幼功所及,已有十幾年的修為,非同小可。兩人直至臨近咕嚕嚕的唇邊,才脫離氣柱的吸力挾製,略有生機。正飛翔之時,兩人身子忽撞在咕嚕嚕的大獠牙上,平安也來不及顧痛,扯出腰帶裏的豹筋,抖手甩起,豹筋繞了四、五圈死死纏住牙根。


    豹筋強韌而有彈性,平素嵌於腰帶中,臨急使出,豹筋慢慢地拉伸,平安緩緩地下降。咕嚕嚕牙長如峰,張平安教主足尖在巨牙上輕輕一點,便立即彈起,手夠及牙粗糙處,死死扒住。謝靈則給巨牙撞得渾身骨頭都快碎光了,一個筋鬥翻入了氣流之中,又自朝咕嚕嚕的喉嚨裏墮去。張平安抱住牙根後,前後左右上上下下不見了謝靈,大聲唿喚,聲音盡給咕嚕嚕喉頭的巨響淹沒了……其餘俄兵、大炮、蛇屍、石頭泥巴、斷樹殘草、敗花飛沙……凡是被氣柱卷到的人、物,一股腦兒悉入咕嚕嚕的大肚子,無一留存。


    張平安唿唿喘息,抱住牙根,形骸略定,眼光掃到底下隱約有人,卻是會眾若幹、俄國人幾個縮在掩蔽物後,心驚膽戰,人人汗出如雨、手心捏漿,心吊在嗓子眼兒上,直到看見教主懸掛在咕嚕嚕因憤怒大張的口內獠牙之上,才稍落定。平安心知不妙,想謝靈多半已被吸入巨怪肚中,苦於無奈,隻得哀歎喪心。


    咕嚕嚕的聲威好似有形有質,將整個通古斯震懾得巨細懵怔,畫麵似乎瞬即定格。人們為氣浪所逼,抓藤附葛,也已難定其身;臉皮給颶風吹皺,牙床、頭發、衣裳與狂風共舞!


    這種感覺,猶如人在波濤洶湧的海船上,大風肆虐,浪濤如一座座山陵,船載人乘風破浪,一次又一次被海浪的山丘淹沒,淹沒後又穿破水山,顛簸跌宕,人欲暈船嘔吐。咕嚕嚕肚內所造出的狂風氣浪,比之海嘯巨浪,有過之無不及。天翻地覆,混沌寰宇,誰主沉浮?


    大凡武學高手,鹹服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道理,於是孜孜兀兀,竭力修習武藝,殊不知人力有時而窮,一心想要“人定勝天”,結果往往飲恨而終。雙龍神功乃天下第一神功,打通了關脈,跨過了人力難及的鴻溝,次焉者再難塑就。而身懷雙龍神功的人,卻在大自然的力量之前,變成了纖細的塵埃,甚且比塵埃還渺小無用。渺小到生又何歡;無用到死亦何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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