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霍爾金耶芙娜丈夫、兒子、孫女死後,孑然一身,又給範恩伯釘穿了琵琶骨,變身不得。她仇恨滔天,卻無能為力,關山失路,日暮途窮,隻得盤踞在土著村落左近,偷些麋鹿充饑。一日,老婆子躲在山洞裏睡覺,那虎人忽臨,乘老婆子睡夢中,手到擒來,將她帶到那個龐眉皓首、臒骨清顏的老頭子麵前,軟硬兼施。先處以諸般毒刑,有如那二十頭犯了錯的巨怪所遭受的諸般苦楚;再花言巧語相紿,將之收降。俯首過從,老婆子才知那老頭子擅惑troll怪物,支使得它們服服帖帖。嗣後霍爾金耶芙娜為李東龍所擒,追趕平安,老頭子一夥兒也尾隨西來。老頭乃天地精靈所化,諦聽天地,法力無邊,知過去未來之事,沿途窺探,終於發見巨怪詭異的行蹤,洞悉人們燒石頭誘引怪物的僉壬狡謀。


    老頭子將計就計,遣巨怪挖鑿地洞,從地底上掘圍籠底,偷食炙熱石頭,以饗巨怪口嘴肚腹。那日他遣虎人上來,悄悄引出霍爾金耶芙娜,令之相從爪牙,互為表裏,偷襲人類營區。無如霍爾金耶芙娜其時已改邪歸正,抵死不肯相從,因此上虎人空手而歸,無以交差,暗惱上來,巧然碰著薩科琴娃領張中華找僻靜處小解。虎人遂心生歹念,搶奪了孩子去,如此,方才有之後群雄闖洞的過節。虎人擅自主張,老頭子計劃紊亂,來不及重新編排方策,張平安等人已由霍爾金耶芙娜領著殺到。又逆料霍爾金耶芙娜愛煞了中華,一上來不容分說,衝殺了起來,因此老頭子無暇思考,容得眾人突圍而出。


    眾人聽她淡淡地說來,似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大夥兒猶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蒼老鏗鏘,人人心生恐懼,驚心動魄。黑無常長老氣得渾身發抖,伸掌逾電,在老婆子臉上狠狠摑了一巴掌,詰責道:“虧到中華叫你一聲‘奶奶’,你竟原來是賊怪的臥底。你當時一念之差,若助紂為虐,我等還有命乎?你隱瞞不說,就是包藏禍心,首鼠兩端,欺蒙咱們。愧得咱們掏心掏肺,與你這妖婆子推心置腹,你卻蠅營狗苟,豈非玷辱了咱們一番拳拳信任之心!”


    張平安斷然喝止,訓諭:“黑長老,休得對婆婆無禮!退下!”黑無常凜然低首,肅手後退,讓在一側,不敢再響。平安續曰:“我已答允婆婆既往不咎,武林中以信義為導,言出如箭,黑衣會乃自秉俠義,豈可失信於人!婆婆知錯就改,迴頭是岸,淫威之下,信守盟誓,正是俠義之舉,此後相助我等深入虎穴,全賴她功勞,我等才救得迴中華。此番孽緣之禍,全因虎人一人所釀,婆婆獨立殺死虎人,確已替無敵孩兒報了仇。你們錯怪了婆婆啦!”黑無常兀自忿懣,忍不住出口:“這……”霍爾金耶芙娜目光如炬,更顯得爍然有神,朝眾人掃視一周,淡淡地道:“你們想動手的,隨時奉陪,老身話已說完,到外麵相候。”不少會眾痛悼無敵修羅死得冤枉,恨恨難平,但礙於教主麵上,發出痛心疾首的“哼哼”之聲,眼巴巴看著老婆子步出營帳。


    醜麵修羅俟老婆子出帳行遠,勸慰大眾道:“大夥兒莫要跟她計較,咱們當務之急是對付老東西和眾妖魔鬼怪,這老婆子容後慢慢從長計議,也未為晚哉。近來troll怪物越聚越多,雖喪亡無數,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後來之怪,既眾且大,早補足了死亡之數。想來目下地洞裏已到了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的地步,塞得滿了。咱們當相助俄國人,齊心協力,多殺怪物,以應付巨怪源源不斷之勢。”張平安忙接茬道:“老六說得是,大夥兒便揭過這一茬過節,不準再旁生枝節!”大眾同聲凜遵:“是,悉聽教主教諭!”


    隔日,薩科琴娃到林畔采摘了些草藥和一大蓬水蘇,曬幹後搗碎了將碎葉兒塞到布套子裏,塞成鼓鼓的一個大枕頭,再穿針引線,將布套子細細縫合。她獨自拿著枕頭給霍爾金耶芙娜送去,關懷道:“您常說睡覺老做噩夢,我一直想給您做個舒服些兒的枕頭,可總忙得忘記了,真難以為情。這枕頭裏塞了水蘇,枕著它就不會做噩夢了,您試試,也不知道靈驗不靈驗。大娘呐,教主他們都是性情中人,誰都不拿您當外人,您別把他們的話太放心裏。那麽些年相處下來,人非草木,我們彼此雖非同類,卻已相濡以沫慣了,我們絕無惡意,請您一定放心。”


    熊人眉頭漸寬,抱著枕頭,懵了片刻,容色舒霽,她慈祥地看著薩科琴娃年紀輕輕卻已飽受風霜磨礪的臉龐,一時看得呆了。


    像薩科琴娃這般妙齡的俄國摩登女子,本該在物阜的溫室裏,要麽享受按摩,要麽注射昂貴的腺體藥物來保持身材,可她卻過早地風霜染麵。皮膚潮紅而粗糙,頭發枯枯的,散亂在風中,二十出頭的年齒,身材已見發福,嘴角起泡,口唇開裂,眼圈兒微黑……西伯利亞的鬼天氣摧殘得她苦,摧殘得每一個男人女人都苦。


    薩科琴娃捋捋鬢發,微微一笑,說:“大娘,我那邊還有活兒要幹,就不打擾您清修啦,我先走了。”霍爾金耶芙娜用女人的惋惜目光送別了薩科琴娃,覺得滿不是滋味兒。一股難以言喧的憋屈,恰如斷了手腳的人最初失去四肢時,常自忘記手足已失,下意識裏極想多使使手、腳,但斷了的腿、臂卻告訴主人四肢失去的真實——現實叫母熊人好生難受,她賭氣般橫身往地上一躺,將新枕頭墊在頭下,一陣陣花葉的清香飄入鼻端,甚是愜意。不一會兒,竟自睡著,一睡無夢,醒來臉畔還掛了一行清淚。


    且說,黑衣會眾歇息夠了,平安便分撥眾人相助俄國人守圍籠,分班輪流,又調了幾名長老至西麵林子裏的地洞隧道口看守,防怪物從此出來偷襲營區。巨怪竟其一根筋兒般沒腦呆板,一股腦兒就往圍籠裏鑽,也不從別處繞道迂迴,可見蠢鈍之極。來來往往,過了兩三個月,人們夜夜斬獲怪物數以千百計。怪物如飛蛾撲火,隻迷戀石頭的香味,不顧及性命。


    伊凡等三個主事的艇長聯合拍出的電報,傳至沙皇手裏,沙皇讀了雖心甚歡喜,卻也不無疑慮。尼古拉召見格裏高利,將電文給他看過,便問以方略。格裏高利春風得意,滿麵紅光,看完電文,又是吹口哨又是彈響指,笑吟吟地連聲道:“陛下,他們可幹得真不錯,真不錯!”尼古拉點頭道:“是啊,他們有些陣亡的,朕準擬撥撫恤下去。嗬嗬,卿料troll之事,若合符契,可謂先見,殊可嘉賞!國師啊,朕慮怪物多若牛毛,恐怕咱們的軍隊人手不夠,須當未雨綢繆,早做打算,此後該當怎生區處,還當求教高見。你看接下去該如何處置,飛艇隊就這般留在那裏,怪物會統統都去麽?朕總是放心不下。”格裏高利吼吼笑得喘不過氣來,好一歇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陛下多慮啦,臣已掐算過啦,他們定必慎終如始,功必大成,您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到時候就等著給他們準備勳章和犒賞吧,哈哈哈……”


    他這般一賣味兒,尼古拉聞之大喜,重重獎賞了格裏高利。近來小皇子病情穩定,國內數股叛逆造反也已平定,再接得西伯利亞連番奏捷,俄廷上下可說是人人稱慶,喜上眉梢,一派祥瑞,尼古拉簡直覺得自己的政績連彼得大帝也比不上了。正在沾沾自喜,那受命酌情撥款補恤西伯利亞陣亡將士的大臣維特,匆匆將清單呈給尼古拉。尼古拉不看則已,一看登時不悅,他說道:“給中國人的錢款數額太大,他們又沒出甚力氣,雖說是聘請的顧問,可籌劃靠我和國師,作戰全賴咱們的軍隊,他們中國人隻是個看客,有甚功勞?刪削,刪削!嗯……不用撥款給他們,胡亂頒兩個勳章給支那人就得了。”維特凜遵,下去重新擬單,尼古拉摸摸頭上虛汗,兀自啾咕:“都是些甚麽東西,隨軍讓支那人跟著,算是他們幾世的造化了,適逢盛會,美不死他們。還想分錢,中國人死了的說不定是自己意外死亡的,賴得上我們麽!真正豈有此理!”群臣重足屏息,不敢妄發一言。


    他這番涼薄言語,格裏高利聽得個十足十,暗道:“這皇帝小子恁地陰忮貪賊,舒舒服服坐在皇宮裏,除怪的部隊吃冰吹雪,拚生覓死,千辛萬苦,勝之不易。朝廷靳不一與,隻顧刻剝,渾不將人命放在意下,一毛不想拔,均是些吝嗇的蠢貨!”不免心下暗暗看不起他,卻也不敢表露,臉上不動聲色,借口探望皇子,陛辭出來,一路上暗自不哂。黑衣會眾的人物,格裏高利相交了一段時日,雖仍不甚了解,卻也知他們無一不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沙皇將之鄙薄得如此不堪,就是不近人情。格裏高利內心認定滅怪的主力還是黑衣會的中國人,他自己國家的軍隊是甚貨色,他比誰都清楚。忽而他念及少年時見過哥薩克焚掠自己家鄉村鎮的兇殘野蠻,歎息搖頭,不知不覺便步出了宮門。


    即令時交夏令,聖彼得堡也是灰蒙蒙、冷冰冰的,陰霾得像極了陰鷙歹毒的俄國貴族皇室梟獍之心。格裏高利曆階之半,忽見皇宮前曠地水池前,走來一行十來人。為首的是個陌生的軍官,後首跟著一隊衣衫襤褸的士兵,士兵們押著繩捆索綁的一群塌鼻子、黃皮膚的亞洲人,喁喁向宮殿行去。格裏高利大是詫異,摸不著頭腦:“這群不倫不類的家夥,是何路數?看架勢是進宮的,皇宮裏須招納乞丐嗎?真是匪夷所思,且容我打聽打聽。”心念及此,他便悄悄踅迴宮內,找相熟的內侍一打聽,立馬將其來曆弄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一行的黃種人就是馬媛媛和金娥、神算修羅等黑衣會眾,她們給日本人擄去,又轉手給俄國人。阿列科謝耶夫不敢自專,上報了沙皇,宮裏發來電令,讓他將俘虜送至京城,沙皇要親自拷問黑衣會的底細。格裏高利又詢問黑衣會底細,內侍們就不甚了了,格裏高利告別內侍,對此事卻尤其上心,簡直如鬼使神差,悄悄溜進沙皇寢宮,探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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