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軍機大事敘罷,那頭再說,霍爾金耶芙娜自從恢複了人形,就一直躺在山坡下,原處不動,彷如死了一般。薩科琴娃本懼其怪,她這番模樣,更是敬畏遠之,不敢上去招惹。小中華卻不知好歹,隔不上一會兒,就去摸摸老婆子,要麽就拿個小玩具,跑到婆婆身邊,自顧玩耍。母熊倒也不攆他,任他在身邊嬉戲,她隻仰天躺著,似在假寐。其消閑之處,與周匝忙碌的景象,天差地別,恍如是天外橫插入的另一幅畫卷,亙在營區之間。


    午飯之時,薩科琴娃托李東龍來帶孩子迴去吃飯,霍爾金耶芙娜聽到東龍的說話聲,霍地一骨碌爬起來,李東龍也招唿她去吃飯。霍爾金耶芙娜卻冷不丁問:“你當初抓住我的那時節,使的是啥功夫,怎的會有毒侵體膚的感覺?一疼一麻,難以抵受。”此言沒頭沒腦,李東龍愣了半天,恍然道:“哦,那叫‘五毒手’,在下也是迫不得已,才用了那歹毒的招數,你現下沒事了吧?”母熊搖搖頭道:“無礙了,當時可真要了老身的半條命去,這功夫咋練的,能教教我麽?”


    李東龍詫異道:“你練那勞什子作甚?實不相瞞,那招式練起來不難,可習練之時要配齊許多毒物,才得以熬煉得毒手,麻煩得緊。再說你本是高手,又何需費那無妄的精神哩。”老婆子站起身來,跟著他倆一頭走,一頭說:“你那毒手厲害之極,老身也受不住,想那些怪物也是活的,定怕劇毒,老身若練會了,含毒必多,料想來定能毒倒它們。就使不用來驅怪,就是留著防身,也是好的。”李東龍知她這些時日,已去戾氣,不會再輕易傷人,且大夥兒供她吃喝,等如是豢養著她,不虞她起歹心行兇,因此上沉吟了半晌,快入營地的時候,終於答允了下來。在李東龍想來,婆子既列同盟,自是要信任之,且教會她使毒手,若真能在巨怪身上湊效,也是個不錯的進益。


    既得允肯,老婆子便安心躲至林子邊,背著人生吃了一頭馴鹿。吃飽之後,她還幫人們搬輕弄重,重建營帳的人們得她大力相助,活兒幹得飛快,天尚未黑,已重建了大半。當夜伊凡調撥人手,分撥埋伏在營外高地,枯守了一宿,卻並無一隻怪物出現。捱至天明,人們方才下坡歸營睡覺,睡了兩個時辰,李東龍爬起來,就找到霍爾金耶芙娜,開始傳授“五毒手”。兩人避開眾人,悄悄飛竄至較遠的林子裏,看看四下無人,李東龍便先將五毒手的基本功夫和招式教演給她看。霍爾金耶芙娜雖從未學過中國武術,但五毒手招式簡單,極易上手,李東龍演了三遍,老婆子已然學會。


    李東龍看看天色尚早,見之練得純熟了,便讓她停手坐下來,鄭重地宣講:“在下家學淵源,但這五毒手本非我家傳之武藝,乃當年家父偶得的一本秘籍,在下生性好奇,磨著我爹爹,硬是軟磨硬泡學來的。這五毒手本係我國古代中醫為煉製解毒藥,須得親入深山瘴地,活捉各式毒蟲,方能配藥救人,天長日久,悟出的捕毒功夫,並非為的爭強取勝。在下學之,純係探究武學,並無沉湎之意,功夫卻也就練得並不深。其招式簡單,一學就會,也沒甚出奇之處。今日你再多操練操練,明日咱們再抽空說那熬毒的法子。”老婆子依言留在林內苦練,李東龍則迴去將此事告訴了張平安,請示機宜。


    平安甚是納悶,自道熊人己力沉雄,還要學甚五毒手,甚是納罕,撚須沉吟良久,對李東龍道:“五毒手我也知道,乃當年四川神醫馬風子所創,練起來並不難,倒是要配齊應用的物什,則千難萬難。哦,你看看我說得對不對,要清明時節的夾底泥;還要四腳雙頭蛇、綠背朱砂肚的大蜥蜴、金背蜈蚣要一尺長以上、碗大的黑毛蜘蛛、雌雄金線蛤蟆,這五種毒物,出產地分布中國十八省,還得捉活的,談何容易?捉了活的,還得好好喂養起來,俟五月端午交節,才能將五毒擱到夾底泥上搗爛,再用鐵砂白醋燒酒青銅砂,混合拍打,朝夜不停,苦練夠三遍寒暑,尚未必能成。毒物既多且分量重,一沾人身,其毒入骨,初練之人,必須以解毒藥水洗手。太過繁複,人五毒教素來玩毒物,金蠶盅毒天下無雙,成名已久,因此才將此歹毒功夫偷學去,奉為圭臬,服膺其毒,我等光明正大之士,學它何用?”李東龍聽得眼睛也直了,教主說得比秘籍上寫得還好,不禁拜服。


    說著話,醜麵開完會迴來,張平安將此事說給他聽,醜麵也是納悶,脫口道:“異種之心,我等怎猜得透,莫要著了她的道兒,李先生教了她沒有?”李東龍如實相告,醜麵眼珠一轉,便道:“李先生,小弟覺得這功夫還是不教為宜。你就明日敷衍她說此地毒物難湊齊,隻有中土才有,還是俟她何時去中國了,再教也不遲。”張平安附和道:“老三說得不錯,唉,二弟呐,你也忒答應得快了。”李東龍也覺自己托大,隔日便以言語敷衍:“婆婆,這五毒手,顧名思義,熬毒必用五種毒物,分別係三十斤地下五丈的淨土;一條四腳雙頭毒蛇;一隻綠背紅肚子的大蜥蜴;一條起碼一尺長的金背蜈蚣;一個黑毛蜘蛛得選比碗還大的;雌雄金線蛤蟆十對。這些物什,此地一樣也難找到,鹹係中國的毒物,也隻有到中國去找來配齊,方可熬煉。莫如等此間事了,我就帶婆婆迴中土,咱們再慢慢收集並熬煉,你看可否通融?”霍爾金耶芙娜不由得黯然傷神,口上雖說無妨,可臉色凝然,冷若冰霜,李東龍見之,心底生寒,忙又去告訴平安。


    大夥兒隻好睜一眼閉一眼,不聲不響,靜觀其變,滿望她能隨時間而淡忘之。再說轉眼過了五日,怪物竟不再來搶食石頭,連一隻鬼影都無。至第六日上,基輔飛艇迴航而至,隔日莫斯科飛艇亦抵達,地上人們歡迎之至,三路軍會師,黑衣會八大修羅齊聚一堂。會晤感慨,兄弟手足情深,一言難盡。


    原來兩艇分別接得沙皇敕令,反纛東、西,莫斯科飛艇自白令海峽繞至堪察加半島,繞鄂霍茨克海西歸,而基輔飛艇則自巴倫支海岸返航。其間基輔飛艇遇上巨怪潮湧東向,路上耽擱了些時日,因此二艇一前一後抵達,相隔僅僅一天的時間。艇上的人們眾口一詞,鹹歎服巨怪之多,雖然為叢林阻隔,夜暗模糊,但卻天天能俯瞰到無數巨怪人頭攢動,往這麵如洪水般急急忙忙聚攏來的場麵。


    兄弟相見,同伴重逢,說不盡的沿路風光,道不明的巨怪百態,唏噓不已的追悼死難,感慨不休的北國滄桑。氣氛熱鬧,人們如逢節日,話匣子再也關不上。酒肉盛宴,川流不息,流水價地擺布吃喝。


    西伯利亞滅怪戰爭,仿佛真如格裏高利所料,萬事順遂,俄國人將之傳得神乎其神,心慕中都當他是神靈,如操控棋局的國手,步步契合,關關得勢。畢竟這場戰爭,至今未嚐一敗,人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而霍爾金耶芙娜則落落寡歡,躲避人群,孤僻度日。小中華或黑衣會眾也有來搭理她的,她卻總歸是一副冷麵孔,鬱鬱寡歡,極少言語。旁人亦無可勸慰,隻索放任,暫擱不表。


    春殘日暑,營區內白天沒甚活幹,非是睡覺打盹兒,就是練武耍子,黑衣會眾早適應了此地的生活,日子過得有條不紊。西伯利亞人跡罕至,有人的地區也是人丁不多,地名不詳。營區的西南麵隔開草原,是一片丘陵,古樸美麗,叢林茂密,山毛櫸和灌木叢生,乃消夏的好去處。troll巨怪自打那迴撞營敗退之後,再沒有出現一隻半頭,彷如從所未有過它們的存在似的。這日閑來無事,幾個黑衣會又睡得飽,精神健旺,便手嫌腳癢起來,結伴帶著張中華出來遊山玩水,所去的正是那古木參天的山丘之地。


    張平安就是此行之領頭人,帶著八個養子,出來踏青,左顧右盼,看見四維山川相繆,鬱乎蒼蒼。草綠樹青,蒼鬆翠柏,濃蔭匝地,花光浮動,說不出的歡喜,道不明的暢快。天空從柏樹高高的樹冠之間露出來,空氣裏飄逸著密林的芳香。隱匿的鳥兒竊竊低語,果實和樹枝落下時擦響樹葉,沙沙有聲。雙龍修羅和老大雲龍修羅,分侍張平安左右,指東指西,談談講講,喜悅無限。薩科琴娃則牽著兒子,相隨其後,醜麵則走在小中華身側,考校他背誦唐詩。大力修羅魁梧顢頇,與中華相處日雖短,卻已混得廝熟,在一側插科打諢,跟三哥搗蛋,一會兒鄙薄唐詩背來毋庸,一會兒逗引張中華分心。後首飛天、玉麵兩兄弟隨侍範恩伯和李東龍二人左右,談談講講江湖軼聞趣事,不時發出會心的笑聲。


    林蔭蓊蔚,這一行人分草拂樹,來至一棵參天古樹之下。但見枝柯虯結,綠葉漫天,輪囷蟠薄,修聳蓊鬱,風聲吟嘯,若在深山大壑之間。大樹皮盡脫剝,筋骨刻露,毛鬣不多,不知何代物也。日光給樹葉篩成流動的光影,斑駁參差,鋪在中間長長的一條甬道上,彎成花紋,黛色染襟。四下裏寂無人聲,樹上鳥囀蟲鳴,樹葉又給微風吹拂,颯颯作響,真有“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之意境。


    眾人怕教主走得累乏,都要在此休息,平安自然不拂眾意,欣然在樹根上坐下,眾人依序坐在大石和樹根上,不消多時,便已心意清涼。大力修羅摘來樹果,與諸人分食,甚是愜意。正在閑談,忽見霍爾金耶芙娜從林中走出來,低頭徐步,嘴巴裏兀自啾咕,眾人不知它在做甚,大感稀奇。


    霍爾金耶芙娜沒頭沒腦地從林子深處走出來,起初並沒看到張平安他們坐在大樹底下納涼歇腳。張中華格格笑著叫:“奶奶,你在幹嘛呢?快,來這邊玩啦!”老婆子聞聲一愣,及至看清了眾人之所在,麵上並無異樣,一仍其舊的冷漠,迴答孩子:“不啦,奶奶累乏了,想迴去歇歇,你們好好玩吧。”張平安高聲道:“婆婆,我二弟雖還未教你熬煉之法,但礙於毒物難覓,你莫怪他,容他些時日,練功是急不得的。您熱心除怪,大夥兒都領你的情,都不把你當外人。婆婆有何想法,百言抄一總,巧語不如直道,你盡管直說,咱們是一條船上的,任誰都能幫您,別憋肚子裏,憋壞了身子可不上算。”老婆子擺擺手,自顧自頭也不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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