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龍依言將張平安輕輕放在一塊沒生苔蘚的圓石頭上,說:“大哥放心,三弟也非等閑,經驗老道,想是追到哪處洞裏了。您歇一歇,我去找他迴來。”張平安已走到河邊,俯身喝水,咕嘟咕嘟喝了三大口,入口甘冽,大有清神之效。他招唿李東龍:“這水挺甜哩,你也來喝點吧,這一路行來,可辛苦你了。”正說話間,範恩伯忽地從河對岸的一塊大石頭後轉出來,他看見他倆,則高聲道:“大哥二哥,我看到了,是那頭母熊人老婆子,那廝跑得真快,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這石頭後麵有條密道。”


    張平安聞之,笑道:“若是那老婆子,那就算了,它不能再變形,就算會跑也不是你們二人的對手,不用再去理會了。三弟,跑了一天啦,你先過來,歇息歇息,再到那密道裏看看通哪裏,說不定是西去的近路哩。”範恩伯點頭飛縱過河,輕輕巧巧地就坐到了平安的身邊,也喝了一口河水,大聲說暢快。三人喝了水,躺在苔蘚上,各自輪守,睡了一覺。醒來後範恩伯又越河到密道內查探,興高采烈地迴來說:“密道通到地上的一片赤鬆林,大哥猜得真準。”三人解開包袱,吃了些肉幹充饑,就又啟程,順密道迴到地表,果然置身在一片茂密的赤鬆林。瘦林朝氣,清挹入肺腑。雪影在朝陽之下晶映光瑩,嘉葩名木,類聚成英,怪石幽岩,窮工極勝。鼠兔狐鹿,到處亂竄,鳥語花香,芬馥幽絕,竟然是一派世外桃源。


    張平安仰眺俯矚,歎為觀止,讚道:“這片林子真當得春暖花開四字,俄羅斯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在這苦寒之地之內,竟然有如此一個靜謐的好去處。”範恩伯也甚歡喜,脫口道:“大哥,等找到了嫂子和會眾,咱們就搬來此地住吧,也別再迴中國啦。茫茫大地,到處是戰亂和屠殺,還是這裏是一方淨土哩。”張平安長歎一口氣,說道:“是啊,但願有這麽一天,咱們兄弟就可以隻吃喝,不談打鬥殺戮,那才是美事哩。”李東龍也憧憬道:“若真有那時候,我想在那池塘邊搭個小木屋,做成咱江南的水榭樓台,咱們兄弟和會眾在此逍遙,豈不是美?”


    三人你言我語,勾畫未來的藍圖,不知不覺,走出了這片林子,林木分開,張平安見麵前有一條小河,河當中有一頭赤熊,肉滾滾的軀體龐大得將河水也一分為二。狗熊背對著三人,三人卻心頭一緊,張平安暗道:“莫不是又遇上了熊人?”狗熊聽到人聲,迴頭一瞥,看見了三人。李、範二人忙拉起架勢,戒備狗熊突襲,不料那熊竟然並不作勢撲來,而是複轉迴頭去,哢嚓哢嚓大嚼起了骨頭。範恩伯藝高人膽大,縱身繞至赤熊的麵前,見它啃食的物什,竟自倒吸了口涼氣。他如見瘟神,驚叫道:“大哥二哥,這廝在啃食活人!”


    張平安大吃一驚,忙叫李東龍放下自己,二人合力,殺死狗熊。李東龍答應一聲,將平安放在一棵鬆樹下坐好,閃身如星丸,激射至狗熊背後,踏水無痕,一掌開山,拍在狗熊厚實的背上。那狗熊畢竟不是熊人,隻是平常的大熊,怎經得住李東龍對付熊人的十二成功力的大力金剛掌,登時給打得飛了起來,連翻了兩個筋鬥,噗通落在水裏。張平安驚喜地拍手叫好,這一掌非但吃在功夫上,而且步法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果然是名家身手。而平安雖沒了武功也不能再習練,眼力和經驗尤在,其間的微妙之處,他是看得一清二楚。原來,李東龍的掌力打翻大熊是客,而內力將狗熊爪裏的人身震脫才是主。赤熊龐然的身子飛起,它爪裏的人也飛在空中,範恩伯如影隨行,竄上接住了那個奄奄一息的人。


    那人是個土著,一條手臂已給狗熊吃得隻剩白骨,血流得也差不多了,範恩伯忙點了他全身大穴,遏製流血。範恩伯再探那人鼻息,尚有微弱唿吸,心下一喜,便飛身跳上岸,濕淋淋地將那個遇難的人交給張平安。那邊廂狗熊肉厚皮堅,李東龍一掌雖沉雄,卻並未傷及它。赤熊非但跌了個倒栽蔥,還失掉了手上的食物,獸性大發,爆吼發狂,朝李東龍撲去。李東龍適才一掌已知深淺,確定它不是熊人之怪,隻是平常的野獸,自不放在眼裏。赤熊撲來,掄臂拍至頭頂,他才欺身疾進,熊爪落空,他人影已至熊的肚子上,一掌深深印下去,打得大熊將適才吃下去的人肉也吐了出來。


    範恩伯此時飛縱過來,正落在狗熊俯低下來的大腦袋前,以掌作刀,內力聚於掌緣,一招“力劈華山”,斬在熊頭上。但聽哢嚓一聲,偌大的一顆熊頭,竟硬生生地給切了下來,斷口平整,鮮血狂飆。李東龍見他這一手漂亮至極,若用寶刀砍也未見得恁般幹脆利落,他不禁暗自讚佩,自歎弗如。而範恩伯適才近距離看到受難者的慘狀,心頭恚怒和義憤,盡集於此一斬,誠然可以視作其畢生巔峰的傑作。


    熊頭一落下河水裏,揚起一股殷紅,在水裏暈開,河對麵的林子裏忽地爆發出一陣歡唿聲。三人循聲往對岸樅樹林子裏一看,但見從林子裏轉出兩個土著獵人。李東龍向他們吼起了俄國話,一個土著泥首稱謝,也答以俄國官話,兩人嘰裏咕嚕說了一大通,範恩伯就給張平安翻譯。原來這兩個土著是那個受傷臨死的同伴,本是一夥兒來打獵的,遇見這頭赤熊在河裏捕魚,就用弓箭射它,不料赤熊兇猛,竟然抓住了一個,張口就啃嚼,他倆嚇得掉頭就逃。後來想起同伴遭難,他們又想碰碰運氣看能否救命,迴來伏在密林裏,一動不動。因此上張、李、範三人來後,並未聽到響動。既見狗熊斷頭而亡,他們才鬆了口氣,情不自禁地跳出來歡唿。


    張平安三人聽了他們的敘說,心下都不哂他們的懦弱,大是看不起。李東龍厲聲嗬斥道:“你們這兩個窩囊廢,給我滾一邊兒去!”兩個土著膽小如鼠,一見李東龍眼睛瞪得老大,不禁心底生寒,連滾帶爬,又躲入叢林,靠在樹幹之後,探頭探腦盯著三人。


    範恩伯殺死狗熊就奔迴來,從行囊裏拿出藥石繃帶,埋頭給傷者止血治傷。張平安雙腿盤坐在鬆樹前,雙手擱在膝頭,雙目空空地望著叢林上空飛掠而過的兀鷹,心頭不知何故,感到無比的孤獨。李東龍迴到大哥身邊,見之一臉茫然,不禁問道:“大哥,想甚麽呢?”平安淡淡地,似自言自語又似迴答:“這蒼鷹好孤獨,天空那麽大,也就它一隻在翱翔,它可有多寂寞。咱們人類雖說爾虞我詐,人心鬼蜮,可談到感情,卻也比它這扁毛畜生強過了百倍。”李東龍劇鬥之下,聽他說得沒頭沒腦,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張平安高聲對樹叢裏那兩個土著道:“兩位快快出來吧,你們臨陣脫逃,也是情有可原,出來幫忙把狗熊收拾了,留在水裏,汙濁了魚兒的世界。”李東龍雖不情願,但是讓他們幹些粗活,也稍可解氣,便嗬斥他們出來。兩人畏畏縮縮,相將扶持,爬出來二話不說,就到水裏將赤熊拖上岸,夾岸剝起了熊皮。兩人殺慣了野獸,收羅熊皮、油脂,再將上好的熊肉細細地切成一片一片,分置三堆,手腳麻利,不上半個時辰,就處置妥當。


    而醫治傷者卻費事多了,範恩伯忙了整整一個時辰,竭盡所能,也隻能縫合傷口,截肢敷藥,斷損的筋脈則無法再續。恩伯臉色黯然地擦幹血手,張平安則勸道:“生死本非人力所能挽迴,何況傷患。你能救他不死,已是難能可貴,不須太過自責,他的仇也是你替他報的,也算因果善合了罷。”土著將熊皮、熊肉收好,打了一個大包裹,嬉皮笑臉地邀請三人去他們的村子做客。李東龍不願去,無如要送傷者迴去,且範恩伯不放心傷情會否反複,因此張平安還是領著大家跟他們去訖。


    走過一段樅樹赤鬆雜生的密林,赤鬆枝椏拂地,這一路盡是崎嶇亂石,荊棘叢生,隻刺得六人腿腳鮮血淋漓。一行人磕磕絆絆,一跛一躓,一個時辰隻行得二十來裏,穿過一片花崗石堆,出了林子,又步入一片落葉鬆林。當地人在林中有一條走慣了的狩獵小徑,眾人沿著小徑,通到一座山腳下,越過山脊,就看見山下有一條正在修建的鐵路。天色將黑,兩座鈣光燈和好幾盞煤氣燈照出數道白光,有五、六十個築路苦工借光頭忙著幹活,他們衣衫襤褸,臉容瘦削,有些人瘦弱單薄,有幾個卻軀體結實,還有幾個瘦骨嶙峋,麵色如蠟,恍似捱了各種各樣惡劣氣候的摧殘。四野漸趨暗黑,燈光下苦工們眼目視距奇短,遠山上有人,也毫不相見。土著告訴他們到了外興安嶺地界,說他們的村子就在不遠的山穀內。山脊上流下一條河,河床切入山穀。眾人沿河下山,彎過一個避風的河灣,走過一池沼,雖是春初,卻尚層冰堅凍,步行上去,腳踏濕滑的苔蘚,進入穀內,村子就在河邊。


    雪堤霜林依偎村子,人家聚落四、五,此地已是半鄉半城的光景,曉煙依依,導眾人入村。既入村來,就可見一條小溝,廣不滿二丈,溝中卻已見水麵上春冰薄薄。沿溝東去,一小橋短短,過了橋就是土著的家。村裏來來往往都是皮膚黑黝黝的通古斯人,不少人家都養鹿,鹿糞的臭味倒很是提神,令疲憊的旅人清醒了不少。傷者就是鮑爾克察的胞弟,鮑爾克察一家痛哭著將弟弟接迴安頓,對張平安三人是千恩萬謝,還連稱他們是“屠熊英雄”,敬為上賓。張平安三人當然給他們家強留下歇宿,鮑爾克察一家忙裏忙外,酒水吃食,流水價上來,三人酒足飯飽,唿唿大睡了一宿。飽睡之後,三人精神健旺,翌日醒來,卻出了大事。


    張平安醒得比範、李二人遲,醒來之後,忽地有人推門進來,連哭帶叫:“禍事了,禍事啦!”鮑爾克察忙問端的,那人哽咽道:“我家的鹿都給野獸吃掉了!求求三位英雄幫忙呐!”說著那土著淚水潸潸而下,說話顛來倒去,嗚咽苦告,再三央求。張平安聽範恩伯翻譯了土語,忙道:“兩位賢弟,人家照拂咱們得很,人有急難,不可不管。速速隨他們去看看,他們都可是指著養鹿餬口的,平白死了鹿,他們就難活了。快去看看,免得別家人也遭殃。”範、李二人當即跟著那村民出屋,來至他家的卷欄前。但見橫木條子的圍欄上到處血跡,欄內爛泥地裏,血跡一灘一灘,更多如水塘,而鹿的死屍則一頭也無。場麵狼藉,那個村民哭喊著,斷斷續續說了清早發見鹿血的情形,顯然係昨晚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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