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兩人竟然都聽得懂,那個瘦子改說中文道:“你這流丁1(注釋1)怎的這副打扮,怪模怪樣的?看你不似剛從鬼門關過來的人,點粗2(注釋2)得緊呐!嗯,我這裏有兩個麵包頭,你先拿去吃了墊一墊,咱們就住在不遠,卜短3(注釋3)的路,就馱你去歇歇腳也行。我說,兀那老漢,你有名姓不?我們怎生稱唿你?”說著就從厚厚的皮襖裏摸出兩個凍得象石頭一樣的麵包,遞給張平安。平安來不及迴話,狼吞虎咽地啃起來,連牙齒崩得生疼也顧不得了。那略胖的漢子則臉浮樂意,說道:“嗬嗬,真難得呀,在此異域也能遇上同胞,真開心哩。我姓範名恩伯,恩寵的恩,俞伯牙的伯,這是我生死兄弟,姓李名上東方的東下蒼龍的龍。”平安聽他吐屬儒雅,又生了幾分親近和敬重之情,一邊聽一邊點頭。


    見平安餓相,眼睛盯著二人,嘴卻實是沒空說話,二人將四仰八叉的他拉起來,三人便坐在雪橇上,李、範二人也不多說,靜候他吃飽再說。及至平安吃下一枚麵包,再抓了幾把雪吞下,方才迴過力來,拱手作揖道:“原來是李兄弟,範兄弟,敢情二位還是中原鏢行人物,幸會幸會。在下姓張,名叫張平安。”範恩伯矍然驚叫:“啊呀,張平安?您叫張平安?您就是黑衣會之主張平安?”平安咬了一口剩下的那枚麵包頭,笑道:“想來兩位倒也知道區區的賤名,在下正是黑衣會的張平安,這裏遠隔中土何止千裏,你們難道並非此間人麽?”


    李東龍道:“實不相瞞,我二人本係河北滄州人氏,我家是開鏢局子唱戲的4(注釋4),他家是開藥鋪的,當年我兩家是世交的鄰居,往來晉接,很是熱絡。後來鬼子打過來了,連京城也不保,我兩家的家眷鹹死散於戰火,藥鋪給鬼子砸了;鏢局的眼5(注釋5)也叫洋芒古6(注釋6)拔了,兩家房舍鋪麵悉數給一把火燒成了白地!其時我二人不在滄州,因此上並未遭難。而洋鬼子燒了我們的房子,如此一來,老家是呆不住了,我們離鄉背井,卜長7(注釋7)遠揚,一路逃到東北,跟著闖崴子。先是做伐木工,後來看不慣工頭張狂,咱倆就隱入深山,以狩獵過活兒,輾轉就到了這裏。因當地的丘其人都挺溫順,咱們就在此住下了,適才聽到此間有雪崩之聲,就來看看,咱們向來是遇著雪崩,就來看看有沒有人畜遭災,好搭救搭救,並無他意。”


    平安握住兩人的手道:“哈哈,老夫是他鄉遇同胞,乃大喜之事呐。”話說平安老於江湖,中土十八行省,在在有走鏢的營生,他於鏢行的門道頗精。鏢師走鏢一般都用自己的行話,他們管這叫做“春點詞語”,春點雖然不雅,但鏢師行走江湖必得熟稔,端的實用,說得好就能交上朋友,但說得不好就會引起惡戰,搞不好還會丟了鏢。唇典包羅萬有,數不勝數,通常情況下,“門半掩半開”叫“夜扇馬散”,“寺廟”叫“神堂”,“晴天”叫“天高”,“天黑”叫“明路”,“牆頭”叫“馬”,“莊稼把式”叫“上等土風子”,“護院人”叫“鎮山虎”,“膽小”叫“點細”,“心眼多”叫“全海”,“火藥”叫“夫子”,“洋槍”叫“黑驢”,“有錢”叫“海拉”,“無錢”叫“念拉”,等等,不一而足。平安人既聰明,過耳不忘,早便爛熟於胸,句句能懂。


    且說三人都挺心熱,範恩伯就邀張平安迴去,好給他燒水洗澡,再吃喝個飽,熱炕頭睡一覺。平安聽得他言,先已心動,自是一口答應,李東龍聽他答應得豪爽,也自高興,三人站起來,就要乘雪橇返迴。正在此時,忽地聽到一聲粗重的吼聲,低沉雄渾,隱隱有波濤洶湧之意,恍若錢塘江大潮漲至此處,聲震山穀之內,便如有千軍萬馬疾行狂奔一樣。俄爾忽感腳下震動,恍如背後山體蠕動了起來。


    李、範二人當是兇獸出沒,忙閃身攔在平安身前,麵朝山坡,拉開架勢,全神戒備。張平安見之,行家一看,便知有無,已認出二人身懷絕世武藝,但聽到那嚎叫聲,也顧不得問他們的師承門派,拉起二人的膀子,就往後跑,大叫示警:“怪物未死,快跟我跑,遲半步就要命啦!”原來這震得天地乾坤倒懸的聲音,正是張平安大半年躲避的熊人的吼聲,窮日累夜地惡戰既久,平安連吼聲是希皮洛夫發出的,也聽辨了出來。他心上如綁了大石頭,不停地往下沉,暗暗叫苦,不料大雪崩竟然也弄不死怪物,隻能避其鋒芒。


    李、範二人剛要張口問,忽地發覺平安腳底生風,輕功之高,比他二人遠甚,他二人是行家裏手,自然已看出平安比他倆功夫都高,不禁嚇得愣了。他二人向來自負武藝了得,目空一切,可這黑衣教主武藝更比他倆高了一大截,而聽到吼聲卻噤若寒蟬,想來敵人厲害無比,他二人亦先氣短忌憚起來。


    希皮洛夫“一鶴衝天”,從雪團中縱出,來勢之快,從空虛而入冥,無形而滅影,轉眼便從穀底竄上山崖。山下平原雪白,一覽無遺,一眼便看見飛奔的三人。它飛縱滑下山坡,逕朝三人背後追來。李、範二人都見之神鬼般的身法及嚇死人的巨大魁偉,身在半空,瞠目咋舌。隻幾次眨眼,身高十四米,腰大二十圍的巨怪,就竄到了前麵,攔住了三人的去路。張平安見天空一暗,巨怪超前,忙將李、範二人往兩邊灌木叢裏一丟,雙掌內力到處,聚氣成火,雙掌拍出“火龍吐珠”,巨大的火球轉瞬朝巨熊胸口打去。


    奔行之速,如奔電驚雷,高速跑動下發出的火球,既大且快,希皮洛夫來不及閃避,又忌憚火球滋味疼痛,忙舉起巨掌,屏擋火球。球一入掌,竟然如有吸力,牢牢釘在手掌上,不一會兒,茲茲有聲,入肉蝕骨,散發出焦糊之臭味。張平安定住腳步,催發內力,加大火球的熱量火力,往希皮洛夫身上推。希皮洛夫蠻性大發,咬緊牙關,忍著劇痛,不退反進,力貫雙臂,往前頂撞,一對粗如梁柱的熊腿,一步一步,往張平安身上挨近。


    李、範二人從未見過這般巨大的熊,也未見過熊有這般身手和速度,更想也沒想到,世間竟然有人能以內力催逼成火。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當是在做夢,連連掐著自己的皮肉,卻兀自生疼,絕非夢境。他們身懷高深武藝,內力雄長,摔地上一個跟頭就爬起來,卻驚恐於麵前的景象,一時之間,瞠目發呆,雙腳一動難動。


    張平安催發畢生功力,內力源源不斷發出,火球在熊怪雙掌之間,越漲越大,至後大得象一隻大象,希皮洛夫的雙臂合抱才堪堪攏住。人怪之間硬碰硬,比拚起本事來,四圍空氣越來越灼熱,漸漸的雪為之熔化,冰化水、水蒸發。非但平安汗流浹背,連李、範二人亦熱得滿頭大汗,張平安的內力已然使得瘋癲。可巨熊之力竟然遙遙在平安之上,非但未給擊倒,甚且一步步越來越挨近張平安所立之地。


    不料希皮洛夫力道比他更強,竟然頂住了火球,還一步步朝平安推近。一旦將火球頂迴去,平安必為之反噬,非燒成焦炭不可,情勢危殆,令人窒息。李東龍觀之片刻,已看出端倪,忙對範恩伯低語道:“你快看這怪物比張先生厲害得多,咱們須得幫幫他。這東西並非人種,咱們也不須講甚江湖規矩,並肩子上,事不宜遲。你我攻其後背,相助張先生一把,若讓那畜生得手,你我也要沒命,上!”範恩伯與之相交數十年,兩人心意相通,也看出關鍵所在,不須聽他說完,已縱身飛竄起來,飄揚迂迴,倏乎繞至熊人背後。


    兔起鶻落之間,兩人各出一掌,範恩伯使“丹鳳朝陽”;李東龍使“螻蟻封穴”,倏然印在熊人背後。兩人使出五成力,不料卻手掌如貼在石頭上,撼然不動分毫!兩人互視一瞥,忙同時催力,十成功力盡出,就算是長江大海,也能翻江倒海。如此一來,巨怪有些不支,身子一顫,火球登時往前推了半尺。希皮洛夫如刀的腳爪在地上刮出深有一尺的爪印,茲拉之聲刺耳錐心,聽得人毛骨悚然。


    希皮洛夫身前身後兩股大力,鹹係曠世神功,無論哪一股,鹹剛猛無儔,係開山的偉力,饒是它希皮洛夫乃天下獨一無二的怪物,筋骨比鐵還硬,也給擠得骨節格格作響。張平安全神貫注催逼內力,於外界兩忘,不知李、範二人相助,卻已感到巨怪有所鬆懈。他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忙拚盡全力,催逼出十二分力道,爆吼一聲,額頭、太陽穴、手臂上,青筋暴突,火球頃刻鬥長三倍,燙得希皮洛夫哇哇怪叫,淒慘刺耳,激得李、範二人也奮發出十二成真力,齊頭推進。恍如兩輛戰車,震得希皮洛夫哇的吐出一口血,它巨碩的身體頓時往張平安這頭跌倒過來。


    張平安大半年來,長途奔波,提心吊膽,篳路襤褸,給這四頭熊人追得苦不堪言,積怨在胸中,此刻敵人相見,分外恚怒,乘此良機,一並爆發出來。其內力強了何止十倍,火球轟然膨大,瞬間化為火柱,烘烘暴漲,竟然將希皮洛夫巨大的身子連頭帶腳,悉數吞沒進了暗藍色的火焰裏,轟然一聲巨響,藍焰、內力、衝擊波太巨,將希皮洛夫整個身子炸開。巨大的火花騰起蘑菇般的煙雲濃霧,連李、範二人亦給火浪氣流震飛,直撞入灌木叢深處。


    希皮洛夫連嚎叫都來不及,全身炸得粉碎,碎肉斷骨遇到灼熱的藍火,亦燒得化成了蒸汽。一刹那,偌大的一頭熊人,真正叫人間蒸發!爆炸了約有一炷香工夫,火焰炎烈火球消散,煙霧褪去,天地間就再也沒有希皮洛夫存在過的痕跡。一陣青煙,渺然入地、赴了黃泉。


    周匝的積雪隻在這短短數秒之內,受三昧真火熱力所逼,雪化為水,水聚合成水塘,水塘內的水又倏乎沸騰發熱,其熱量之巨,非同小可。張平安內力全耗盡,一口氣鬆吐出來,登時無力,噗通摔倒在給三昧真火燒得沸騰的熱水塘裏,再也爬不起來了。大半年的奔波之勞累、寒苦,本非常人所能抵受,兼之飽一頓饑一頓,更耗身子,及至適才苦鬥內力,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就使鐵打的漢子,也再難撐持。


    李東龍和範恩伯給爆炸的氣浪撞得鼻青眼腫、頭暈目眩,差點撞暈過去,跌到灌木叢裏,又頭撞在樹上,半天才醒過來。兩人先後醒來,兀自頭重腳輕,站立不穩,範恩伯內力略勝一籌,先一刻清醒,忙從衣襟內取出藥丸,分一粒給東龍。兩人吃下,調勻內息,方才緩過神來。如此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方才有力氣再行出灌木林。他倆找到張平安,見他兀自昏迷不醒,頭腦發燒,辮子浸在雪水之中,李東龍說:“不好,張先生使力過大,身子承受不住,虛脫大病哩,快快將他抬上雪橇,咱們送他迴去,找華大夫救他,遲則性命難保,快快快!”兩人七手八腳,慌忙將平安抬上雪橇,以繩索綁在橇上,趕起鬣狗,掉頭就往東而去。天候嬗變,須臾大雪,咫尺昏黑,兩人抖韁催狗,橇行如飛,倏忽隱沒在茫茫大雪裏,彷如天地之間撕破無數鵝毛枕頭,將其行蹤掩蔽。


    雪地上閃過幾道青光,霧氣繚繞,有時候會唿地一下閃出空隙來,仿佛被一團東西擊出了窟窿,窟窿裏的破絮爛片都被飛也似地刮走了。範、李策狗行橇,飛風般掠過窟窿中露出的烏黑山岩之際,天空已自大發雷霆、痙攣不寧。飛馳了半柱香功夫,四隻雪橇犬已是氣喘如牛,口中哈喇子與白霧齊飛。頭上極高的高處,狂風大作,空中有一個枝葉豐密的林海在狂風中顛去倒來。大風裏有一股血腥氣,還隱隱緊跟著一陣陣熏人的野獸臭味,如陰魂般不散。


    1注釋1:鏢行唇典(春點),“一個人”叫“流丁”。


    2注釋2:鏢行唇典(春點),“人膽大”叫“點粗”。


    3注釋3:鏢行唇典(春點),“走近”叫“卜短”。


    4注釋4:鏢行唇典(春點),鏢師把自己“保鏢”叫做“唱戲的”。


    5注釋5:鏢行唇典(春點),“鏢旗”叫“眼”。


    6注釋6:鏢行唇典(春點),“賊”叫“芒古”。


    7注釋7:鏢行唇典(春點),“走遠”叫“卜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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