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納海姆找到房屋的主人,關說了半天,方才經得房主答應,一行中俄遠征隊便在這農場駐馬休整。才安頓下來,當天黑衣會眾便結伴跑進那片森林嬉戲覘秘,那裏渰浥浡鬱,氣薄林木,地上布滿木銀蓮花,樺樹林多姿多彩,幾百種野花也競相盛開。草木榛榛,鹿豕狉狉,天人合一,叫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樹蔭下有座小泉眼,黑無常領著一眾會眾,掬水暢飲,泉水冰涼而甘冽,大夥兒連同遠處籠罩著房屋及那裏的主人的浪漫風光一起鯨吞下肚。


    美麗之處便是野蠻荒原之所,諸人喝飽了水,輕輕推開身邊盤桓的小獸,起身沿著滿地雜草叢生的路疾步前行,路兩旁一人高的野玫瑰和榛樹長著濃密的樹枝,有的地方還長著低矮的野漿果。行了很長一段路,林木漸漸稀少,眼前歘出現了一棟陌生的房子,沒過多久又是一棟紅色的。再行得百十步,眼前豁然開闊,一泓藍色的湖泊便袒露在眾人麵前,湖內水草的香味陣陣襲來,層層細浪朝人們翻滾,它們竊竊私語,賽如告訴他們:“這就是大自然!這自然界遍及各地,在前方的湖邊、在遠處的岬角、在湖對岸的森林……”


    彷如倏乎之間,黃昏消失了,天變得朦朦朧朧,湖邊的櫻桃林捧出一座高高的山坡,連山絕壑,蒼崖雲樹。那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林中篝火透出林木,隱約可見有幾個跳舞的青年男女歡快得似乎已經與這湖泊融為了一體。醜麵修羅連聲感歎:“真美啊,好地方,好地方!這裏真可謂是這北國的桃花源呐!”


    無敵修羅眼尖,先發現湖邊有幾座木筏,當先登上一座,趴在上麵,欣賞著一平如鏡而時而微波漣漪的湖麵。此處令人心裏寧靜,眾人賞玩了一陣,天已擦黑。大夥兒便在那就近的屋子借宿一宿。雖然語言不通,但他們一行遠來,衣衫襤褸,一見便知,隻略微打了一陣手勢,當地的百姓便生出了同情之心,一求便允。


    翌日他們早早起身,謝別房主人,跋涉岡陵起伏,草木行列,未幾來到海邊,雇船江涘。榜夫劃船出海,海麵煙消日出,來到一座海島之上,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經過一個小柵門,柵欄內圍著一棟奇特的房子。屋角旁邊有一棵櫻桃樹,樹後麵站著一個穿著節日禮服的小姑娘,她的臉曬成的棕色。語言不通,眾人也隻能向她笑笑,少女掠掠給海風吹亂的漂亮的金發,亦含笑點頭相應。地上鋪著剪下來的草,已被太陽曬幹,遠處海上一條帆船隱約可見,渺空煙四遠無垠——這個地方的風光更且平和素靜。隨著他們腳步所之,地平線逐漸開闊:民居、田地、大海和藍天越來越多。起初的海岸很低,後來漸次升高,山崗上長滿了樹木,鬱鬱蔥蔥……黑衣會眾大飽眼福,大開眼界,玩了兩天一夜,才返迴農場。


    二月頭上天氣就轉暖起來,太陽連日從纖然無雲、一碧如洗的高空照射下來;每天清晨,整個大地結上了一層閃閃耀眼的霜花。過不久,屋簷便滴滴嗒嗒化起水來。太陽舐去了枝頭的積雪,人們便可以看得見白樺樹梢頭上起始變成亮晶晶的褐色,白楊樹的樹皮上也綻出了一片預兆春天的淺綠。道旁籬邊的積雪還堆得高高的,田野裏雪塊照在太陽底下像是堆堆白銀,成群的鴉鵲銜著細枝飛翔在天空,它們已著手修築去年的舊巢,其聒噪之處,不時劃破冬日的寧靜。


    太陽一下山氣候便變得刺骨寒冷,白天的迴光卻仍逗留著,賽如燃燒著的殘焰,沿著覆蓋黑叢林的山脊直透達西南。一抹蒼綠的光亮在地平線上遲遲不滅。每次早晨給料峭之寒氣凍醒,黑衣會眾總見樹枝上掛著長長的冰柱,挨近中午冰柱就會滴下閃閃的水滴,彷如冰柱在哭泣,而隨之流淚,白晝也一天比一天更長更亮了。轉眼到了三月就又一日冷似一日,時常有陰霾多霧的天氣,偶爾還有咆哮的大風雪,一下就是三、四天。


    再挨至四月,天氣又轉暖了,山穀裏積雪當真溶化了,當地土著的菜園背麵山坡上枯萎的草坪露了出來,那一小塊光禿禿的土地一天比一天大。小溝旁第一朵蓓蕾初放的款冬花嬌豔欲滴,和小溪對岸赤楊林邊第一批白頭翁花交相輝映。山穀裏遍響流水的琤淙,溪溝之中春水泛濫。夜裏天氣還是冰涼,流過花園的那條小溪佛曉前就抑低了它的聲音,溪邊的薄冰剛結上就為流水衝碎,發出銀鈴似的叮當聲。


    有天早上三點鍾光景,果園裏的蘋果樹間擠滿了紅翼畫眉,爭相引吭高歌,婉轉而嘹亮的歌聲,伴著天空泛出淡淡金色的曙光,亮得猶如白晝。這番奇景稍縱即逝,不上半刻,畫眉們便蜂擁而去,忙著覓食。在屋子附近過冬的山雀,啼——啼——嘟,啼——啼——嘟地歡唱著,往屋內屋外穿進穿出,尋找它們做窩的地方。還有一天,醜麵饒有興味地看到花園裏化了雪的空地上,飛來了幾百隻鸚鳥,它們是趕來等候它們的配偶從南方飛來相會,一等就是七天。人們每天都撒些幹穀給它們吃,場麵很是溫馨。


    黑衣會眾每天都會在他們暫時寄居的村子裏聽到越來越清晰的激流怒吼,沿河一帶籠罩著一條白綢似的煙霧,繞到大街的橋下,這陣煙霧便像細雨似的灑在行人的身上,藍色的白頭翁花和紫羅蘭紛紛吐豔綻開。過了數十天,雨季來了,一連下了三天毛毛雨,靜悄悄的一直下個不停。到第四天,太陽總算出來了,大夥兒驚喜地看到白樺樹上布滿了像老鼠耳朵一樣毛茸茸金色的蓓蕾,中俄兩國的戰士們齊皆嘖嘖稱奇。翌日蓓蕾便長成了小小的葉子,這一天,遠征隊休整已畢,準備啟程,同村民依依惜別,當地人灑淚遠送,還送了許多土產、盤纏。


    小曼納海姆的個子很高,身材很細,皮膚是黑裏透著蒼白,一無紅潤;他每天早晨總要把自己整個的瘦臉刮得光光的。他的嘴唇特別薄,鼻孔特別窄,高鼻子、濃眉毛,兩隻灰色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裏,彷如眼光是從兩個黑窟窿裏往外瞧人似的。他的前額很高,頭發又黑又直,一直耷拉到肩膀,兩隻手又長又瘦。他帶隊一絲不苟,作派古板,有時也笑一下,但是當他腰板一挺,由他眉毛底下射出兩道電光,冷冰冰象一根旗杆似的立在那裏,那些士兵就立刻嚇得想爬到哪棵樹上去躲一躲,再看看是怎麽迴事。凜凜有威的他走到哪裏,大家對他總是恭恭敬敬的,那些老於世故的老兵,在他麵前絲毫也不胡鬧。戰士們都是高高大大的美男子,他們的肩膀都很寬,臉龐古銅色,出發的時候頭發油光健康,可是經過長時間的跋涉,他們都灰撲撲的,滿是風塵之色。


    整個夏季,黑衣會眾信馬溜韁般玩遍了斯堪-納維亞的山山水水,這日天氣平靜、溫暖,陽光明媚,消散了清晨的薄霧嫋嫋。一行人馬途經瑞典重鎮魏姆蘭,放眼望去,原野靜臥在明亮、柔和、粉色和藍色的薄紗之中,遠處乳白色的湖泊和群山的輪廓越發明晰;田野閃著金色或綠色,點綴那一長溜兒山穀,美不勝收。黑衣會眾等人並不進城,繞城而過,直奔山林,鳥兒的鳴叫和無數歡快的聲音交織地從林木之間傳過來。


    有各種燕雀、畫眉在樹叢裏唧唧喳喳叫個不停,地上覆蓋著厚厚的木銀蓮花,樺樹吐出了新綠,杉樹綻出了嫩芽,香味飄自四麵八方。林底之上的林木極高極密,太陽高照,底下不斷冒出水汽。黃蜂從洞裏飛出,蚊子在潮濕之處打轉,鳥兒則若離弦之箭般從樹叢裏竄出來捕食之,迅即飛得無影無蹤。


    走不上百多步,便開過一輛噴白煙的火車,唿嘯而來,驚風而去,將人們的帽子也吹掉了。隨火車隆隆聲遠去已渺,俄國士兵們揚起紅紅的鼻子,邁起大步踏上枕木而行,嘬唇吹哨,尤為興奮。枕木上的瀝青經陽光照曬業已融化,瀅瀅流淌,空氣中飄散著機油、瀝青、虎爾草、歐石楠草及林間各色混雜的氣味。鐵軌在陽光下閃亮,鐵路兩側豎著一顆顆電線杆,人們耳邊好一會兒兀自嗡嗡作響。


    天空晴朗,萬裏無雲,頭上是杉樹的濤聲,楊樹在路旁沙沙響,腳下多的是黃色和白色的豬殃殃草。小曼納海姆招唿黑衣會眾采草莓、采漿果吃。古老的小路之上布滿杉樹球和鬆樹球,路徑被一塊塊草木所遮掩,人們隻得在沉重的樹枝下彎腰走路或爬行。好些地方都碰到有螞蟻路,螞蟻窩又黑又大,蠕蠕而動,看得叫人心裏發毛、牙齒發麻。穿過棒樹林、人血樹叢、籃球草、巢菜和黃色的山柳菊……穿過樹濤和五顏六色的花來到一條公路旁,一行人麵前便展現出一大片燕麥田。


    燕麥在風中搖擺、點頭,整個田地不斷變換成銀色、灰色和綠色的錦緞。有些穗子遭雨水抽打,已經直不起來,但它們仍頑強地朝上晃動著。遠處一片落葉林中榛樹、白樺、橡樹和水渠旁的闊葉柳及鬆樹、杉樹林,將麥田屏蔽了起來。對麵更遠之處,景色更其開闊,有許多曬牧草的架子、一個圍欄牧場,奶牛悠閑地吃著牧草。諸人跨過水渠,走進麥田裏,麥穗碰到黑衣會眾的前胸,它們若水浪一樣朝他們滾來……


    眾人走累了就在林畔的一片燕麥地邊坐下小憩,燕麥長得茂密而整齊,醜麵修羅靠著一簇醋栗叢,接過雙龍修羅從一顆蘋果樹上摘下的青蘋果,哢嚓咬了一口,提議往東麵廣大的冰封山林挺進。二十八人全數讚同,他們嚐到了甜頭,既可領到俄國軍餉,又可借此遊山玩水,機會難得,怎可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事。越往東去,俄國人會越覺得他們賣力,價錢上又可抬高,堪稱一舉多得的妙計。小曼納海姆聞之也是極力讚賞,對一眾士卒好一番嘉勉鼓舞,振奮了士氣,便走小橋過小河,乘螢火蟲出來之前,走完了漸次暗沉下來的森林。如此一來,反倒是小曼納海姆跟在他們屁股後麵,替他們做導遊,竟然也流連忘返。


    一來二去,沙皇已心灰意冷,隻拿格裏高利當個醫生看待,也不寄望於他,便由著禦前會議談妥的方略,任憑小曼納海姆在茫茫雪原森林裏沒頭沒腦地亂鑽。糊裏糊塗到了年底,曼納海姆分遣隊才迴歸俄國境,車馬並乘,朝東北挺進。歐陸東北極冷之地,終年冰雪厚達數尺,兼之時值數九寒天,溫度低至零下六十來度。即令俄國軍方全力供應軍需被襖,人畜也難以抵擋奇寒,路上不時有人凍傷,不是口鼻凍黑,便是耳朵手腳凍僵掉落,活活凍死者也不在少數。若非曼納海姆平日拊循有道,紀律素嚴,則當風雪交下,宵深奇冷之時,孰肯冒死急進?若非黑衣會眾身懷絕技,內力雄長,早便悉數凍死了,也未可知。


    這日由斯摩棱斯克出發,朝東麵進入極地大森林,深入一百四十俄裏,積雪覆至人們的胸口,人們打著百步燈照明,一步一挨。每走一步,那心髒的跳聲彷如是給醫生的聽肺器擴大了的,咚咚山響;每朝林中深入一步,便是曆路艱辛。俗話說:“行船跑馬三分命。”遑論這地獄絕地,更要人命。分遣隊出征至今,沿途凍死了七十多個俄國兵。幸存者人人難免寒凍僵傷,黑衣會裏五、六個年老的長老都抵不住嚴寒和長途跋涉之苦,躺倒在傷兵隊裏,再難支撐著爬起來。小曼納海姆身受其苦,直麵其慘,憂心忡忡。


    夜幕已垂下良久,可一行人仍舉步維艱地挺進崇嶺,朔風撲麵而來,四下寒霧彌漫。黑無常走到他身邊,氣喘籲籲地說:“啊,唿唿唿哈,你看看,這馬匹濕淋淋的轉眼就掛冰,累得夠嗆的!咱們都在冰天雪地裏差不多一年了吧,夏天還頂得住長途奔波,可這冬天一來,那是啥也吃不消的。還晝夜不停地趕路,便是鐵打的人也吃不消呐。古語:‘人死留名,豹死留皮。’都千辛萬苦一年了,連個鬼影子也沒碰上過,叫咱們不明不白,凍死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域,算哪門子道理?你倒說說,哪裏還有巨怪,是不是你們搞錯了?想來這巨怪本就不多,寥寥幾個襲擊了你們,你們就當是件大事了?以訛傳訛,七差八錯,就都當巨怪多得成災了,真是……哎,跟你商量個事兒,若再找不到,咱們也幹不下去了,這就迴國了,恕不奉陪。”曼納海姆心下亦自黯然,俛思半晌,不知如何迴答,隻得裝聾作啞,佯癡扮呆,自顧自朝林子深處東張西望。黑無常也知他難做,逼於此境,同淪苦地,也是無可如何,隻得長歎一聲,澀手滯腳、連滾帶爬地向深處前進。


    行至鬆林腳下,眾人停下來歇息一會兒,雙龍修羅眺望山下寬闊的穀地,心中漾出一陣奇異的自豪感和震懾力,其驚心動魄之處,好似人們在居高臨下時的感覺。遠處漸漸昏暗的穀地緊傍著狹窄的海灣,岸邊粼粼波光已皆凍作錐棱。海灣越往東去越開闊,形成一堵煙霞空蒙的暗藍色障壁,圍住了半壁天空。


    夜色須臾濃重,山嶺愈覺陰鬱、森嚴,高空唿嘯而下的寒風,又驅趕濃霧,將之撕扯成一條條長長的斜雲,使之穿過山峰間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處的台地之上盡繚繞著大團大團鬆軟的霧。半山腰的霧便是由彼處刮下來的。霧使鬆林看起來彷如冒起了白煙,隨同黯啞、深沉、淒冷的鬆濤聲向人群裏襲來,四下飄滿了雪珠。夜已很深,諸人低頭頂著烈風,久久地在山林構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前行,耳際鬆濤隆隆,莫辨旁的聲音。


    “就快到山口了,”蒼龍長老暗自寬慰自己,“快翻過山嶺到沒有風雪而有人煙的村子了……”但是半個時辰過去了,一個時辰過去了……每一刻他都道走不上兩步就可到達山口,無如那光禿禿的石頭坡道隻見深過膝蓋一步一陷的積雪,卻怎麽也走不到盡頭。走過了鬆林,走過了低矮的歪脖子灌木叢,蒼龍長老蒼老的身軀累得直打寒戰。透過飛快排空而去的濃霧,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黑魆魆的龐然大物,全是昏暗的山包,活脫脫像一頭頭睡著了的熊。蒼龍長老幹枯的手指像煞老藤枯枝,才觸摸到“熊”的背,便天旋地轉,一頭栽倒了。隨在其後的馬兒吃力地跟著攀行,馬掌踏在濕漉漉的圓石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一個勁兒地打著滑。猛可裏經不住蒼龍的體重,碩大的馬頭連馬脖頸,一齊跌個倒栽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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