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短淺,匆匆地就過了一個月,雙龍修羅學成聖歌,俄廷醵資治裝,辦理供張,兵員、馬匹、火器、彈藥、糧草、被服等諸般軍需物資發分遣隊啟程,連治金創、治風寒之藥物、治瘧疾之奎寧也帶備了好幾箱。話說俄羅斯國土雖廣,百姓卻苦,貧人羸餓就役,剝膚及髓,茹毒飲痛,窮而無告,而舉國財富,囊括於羅曼諾夫家族手中,沙皇做事,自是格外順遂。


    尼古拉二世一聲令下,酌盈濟虛,萬事蹴畢,小曼納海姆便辭別父親和沙皇及宮中大臣們,請了諮文,榜示天下,幽顯鹹知。小曼納海姆領著黑衣會眾和兩百名俄國官兵,準擬擇日登程北發。


    黃道吉日臨行踐行,軍樂隊奏起《上帝保佑沙皇》,沙皇及一眾臣工相送出聖彼得堡。誌願兵們扈駕出行,揮舞著氈帽和花束,歡送黑衣會眾。兩個軍官和一個長著大胡子、戴著油汙的帽子的上了年紀的人從他身後探出頭來,也在行禮。格裏高利頭麵整理一新,胡子刮了,頭發剪了,幹幹淨淨做他的護國法師,也相跟著沙皇來送行。他嘰裏咕嚕煞有介事地念了祈禱文,預祝分遣隊馬到功成。沙皇和庫羅巴特金又對曼納海姆訓令了一番,小曼納海姆謹遵唯行,諾諾行禮。而老曼納海姆老淚濕潤,走了一程又相送一程,直送出十裏之外,方才灑淚而別。


    曼納海姆分遣隊自聖彼得堡啟程,一漫騎馬北上,黑衣會八大修羅和鷹爪、蒼龍、伏虎等二十名武藝最高的長老,隨俄國人一漫車行馬馱詣北,介然自克,越過俄芬邊境。在極北的斯堪-納維亞森林和層巒高原地區往來搜索勘察,攀疊巘、繞崪岫,穿過克維尼等城市。翻過奧克拉山穀,經旬履月,不分日夜,幾乎將三國內的叢林和高山跑了個遍。還沿著波羅的海環行了一周,飽覽那若沙漠一般一望無垠的、浮光耀金的遼闊冰凍之海,濤瀾洶湧,風雲開闔,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


    整日價天下大雪,積深尋丈有餘,寒冰四冱,長途走馬,槍、燈、器、械,人抗肩挑沉重的輜重,不堪皸凍,人人手腳皆凍傷皴瘃。厚重的衣服內汗流肩赬,衣褲從裏到外,汗漿濕透,須臾凍如鐵皮,一扯連肉,痛若削皮,苦不堪言。


    隊伍之內,風咳共寒栗盛行;鼻塞與噴嚏齊虐,但卻並不見一隻怪物,也不曾在山洞或石罅之間找到一絲半點怪物的影子。俄羅斯之寒,令南國遄來的黑衣會,凍得發酸發痛,實在是難以抵受。嚴酷的雪影,慘淡之雪色,淒淒黯黯,沈陰處處白茫茫、渾漠漠一片,四目所及,渾方向難辨。


    自摩爾曼斯克沿北冰洋沿岸縱深往西往南,穿過如火海般的挪威楓樹林,直至挪威的斯塔萬格森林,跑遍了斯堪的納維亞,幾乎半個北歐跑下來,白白花去一年的時光,倒有一百五十天不見天日。眾人不論冬夏,不避髒臭,渾身馬糞,到處奔走,莫說在當地瞎兜亂轉的黑衣會眾及曼納海姆一無所獲,心痛氣悶,就是在聖彼得堡的沙皇以下所有關切的俄國天潢貴胄、文武百官、國家杜馬、平頭百姓,鹹感無奈和彷徨。隻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格裏高利,行動日逐一日地悖謬,天天鬼怪厭勝禱禳之狀,口誦凱歌,得意非凡,殊不知早為世所戮,卻嚚然不顧。


    宮廷內掌握軍機的重臣們目之如浮窳,無不眼見他心煩,耳聽他的笑聲頭暈,厭惡至極,卻又不敢加以辭色。一來他格裏高利是沙皇紅人,皇後對他言聽計從;二來他是皇子的恩人,皇子也頂歡喜他;三來皇子怪病還會複發,離不開他格裏高利半步,由此三個法寶,高個子浪子格裏高利橫行俄羅斯,無往而不利。宮廷裏雖不乏譖下謾上、諂媚陰鷙的小人,卻也奈何他不得。


    自從沙皇留格裏高利在身邊聽用,格裏高利就成了尼古拉二世的家人,在一張餐桌上進餐,每周陪皇後和皇子上教堂做彌撒,穿金戴銀,搖身變成了沙皇身邊的大紅人。論及國家大事,隻有曼納海姆分遣隊的動向,格裏高利才能參與,因此上,格裏高利就一味鼓吹消滅troll關礙到尼古拉皇族的興衰,勸沙皇將遠東事務全權讓與疆吏處置,勻出全副心神,指揮曼納海姆分遣隊進退。


    尼古拉二世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也自迷信起來,漸漸地言聽計從。小曼納海姆這頭每日都有五、六通電報往來,確也令尼古拉忙得手忙腳亂,無暇他顧。而每逢沙皇批閱滅怪電報,格裏高利總有意無意地在邊上出主意,旁敲側擊,左右沙皇的命令。他常自宣揚天火之說,攛掇沙皇命令曼納海姆再四更改行軍路線,沙皇給牽著鼻頭走,自己也懵然無知。論及天火之所出,格裏高利卻說得斬釘截鐵,說五年後,天火將落在貝加爾湖西北通古斯河畔。


    格裏高利多番依科設儀,踏罡布鬥,畫符起籙,書錄龜紋漫理之文,自詡妙達象緯,每每言之鑿鑿曰:“臣默觀天象,近日常見東方隱隱現紫氣,聖主聖母聖靈耶和華,候天伺地,妙選時日,囑托下臣曉諭陛下:茲公元1908年6月30日淩晨零點十七分,巨大的天火將要降臨通古斯河畔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屆時天地下降,百神臨觀,世顯五色炳耀。此乃天神們給予我們人類唯一的一次救贖的機會——係天神降下的太陽,也隻有太陽的威力,才能根除那些troll的生存。陛下,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趕在這個時間之前,將troll悉數驅趕至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地區,以策應天神降臨,將這些邪惡兇暴巨大的精靈一網打盡,在太陽裏麵燒光它們。距今正好五年零兩個月又十五天,也就是說,還剩下一千九百天。倘若一旦錯過這時刻,那麽這世界將毀滅,troll將取代人類,統治天下。人類則將被滅亡殆盡!”


    格裏高利是當著一眾大臣們的麵對沙皇說的,大夥兒越聽越玄,多有不信,人心目為簧鼓邪詞,武將動多譙訶,大眾刺刺不休。即令想相信者,也覺得要將怪物驅趕到他說的地方,就難如登天。格裏高利卻一口咬定他有法子,隻要聽他排兵布陣,將troll聚攏並趕至克拉斯諾雅爾斯克區就不是空談。沙皇聽他說得十拿九穩,不禁心也給說活了,每至給小曼納海姆拍發命令之際,都諮問於格裏高利。由此亦可見,troll在北歐和西伯利亞,為禍不淺,致令沙皇下決心要根除之,即使格裏高利的主意再異想天開十倍,也會不惜嚐試一把的。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隔日小曼納海姆的電報又到,沙皇便使喚仆人將格裏高利請來,人一來他就急不及待地詢問:“國師,目下曼納海姆分遣隊在北歐山林裏轉悠,費時耗力,徒勞無功,真正已到了智術兩窮的地步,尚祈國師賜教,今後該當如何?”格裏高利酒氣衝天,醉醺醺地一屁股坐到沙皇辦公桌對麵,張開大口,瘋瘋癲癲嘻嘻哈哈笑道:“那還猶豫甚麽,趕緊讓他們迴來,大家喝酒吃肉,豈不是好?”尼古拉二世未愜所望,怫然道:“胡鬧,你要我聽你指揮,卻說出這般話來,豈非消遣我?”格裏高利惺忪的雙眼,朝沙皇上下打量,眼珠子來迴亂轉,兀自東靠西坐,從容自若,口無遮攔:“要不你說怎的?讓他們留在山林裏當野人麽?”此言一出,尼古拉勃然大怒,簡直連殺他的心都有,狂吼叫衛兵進來,把格裏高利橫拖硬拽,拉出房間,關起來餓了一天,第二天再帶迴尼古拉麵前,這廝又是胡攪蠻纏,插科打諢,卻不說甚有道理的話。


    尼古拉恨起來就要殺了他,卻不料兒子又舊病複發,隻得又低聲下氣,紆尊降貴,好說歹說再請他迴來治療兒子的病。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尼古拉二世鎮日悒悒不樂,又平白無端的浪費了整整一周。沙皇恨起來要自己拿主意,另擬別法,無如生性庸懦無知,又因那些怪物行蹤不定,鬼才知道到哪裏去找,千頭萬緒,腦袋空空如也,電報自是遲遲未發。那頭黑衣會眾卻不去管他俄國人的花樣,兀自悉心地搜索山麓,探尋森林。餓了打野味來吃,渴了就飲山泉,或者化冰成水,生火取暖,賽如到這異域旅行,反倒逍遙快活。


    尼古拉身邊的大臣們表麵隱忍,背後都拿這事當笑話,皇後也召見格裏高利好幾迴。這出了名的浪蕩子,就是顧左右而言他,渾不把皇帝夫婦放在眼裏。沒人猜得出這廝葫蘆裏賣的是哪味藥,皇宮裏上上下下都給他弄得灰頭土臉。尼古拉二世和基裏爾親王整天大罵他是騙子,看見他的嘴臉就吹胡子瞪眼。格裏高利睹情失笑,往往笑得前仰後合,聳肩撅臀,情難自已,隻一味拿治愈皇子的傑構做擋箭牌。於是格裏高利走到哪裏,周圍的人都氣鼓鼓的,就他見了這番氣鼓鼓的表情,笑得肚子疼,如此胡來,竟然人人都沒轍,鬧得一天星鬥,沙皇一時不好收篷。


    當年九月,俄國陸軍擇西伯利亞的尼科利斯克,大集遠東三軍,操典軍演,擺列全軍陣容,以懾東洋國,敲山震虎,威淩英、美諸列強。舉國鄭重其事,當天大的事來辦,尼古拉二世得軍務倥傯,才無暇理會格裏高利這無賴憊懶嘴臉。


    荒唐了足足有一個半月,遷延日久,遠征隊行次一條幽深的峽穀,晴雲似絮惹低空,雲絮下有一條不寬的小河從穀底流過,許多坻石露出水麵,細小而發亮,猶如河麵上長滿了雀斑。河對岸的斜坡之上長滿了美麗的鬆樹,小河緩緩流過一棟大房子,它流得那麽輕,彷如在輕撫坻石、好像生怕有人看見。大房子周圍是廣袤的牧場,到了低矮的鬆樹林子,水流湍急起來,形成了一個小瀑布,消失在野櫻桃和梢木密林裏。雙龍修羅站在河上的小橋憑欄而望,水輪磨坊的屋頂和揚起的粉塵,及磨坊背後幾塊不大的林間草地隱約可見。透過這道縫隙還可以看到遠方綠色的世界——一片森林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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