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骨的寒氣張開利爪襲住了所有的生物,使人們難於唿吸,使鳥兒放慢了飛行,連火球般的太陽都得費力地擠出凝重的寒雲。疏疏密密的枯枝寒戰如篩糠,經北風拂拭,簌簌雪響,二十分鍾倏忽即過,列車渡抵彼岸,重新掛上車頭,軌道一裝好,即刻開動。凍澈了的輪機聲顫動怒號,隆隆蕩蕩,過烏客、寨木沙爾、克拉斯諾雅爾斯克、新尼格拉耶斯克、發拉賓斯克等諸多西伯利亞腹地小城鎮。過目所見,俱是城郭卑隘,朝市粗立,淒惶零零,沒甚看頭。不日穿過莽莽的大森林,第七天上抵達鄂木斯克。


    一路駛來,泰加森林遮天蔽日,人煙稀少,隻有漫漫的雪色和陣陣的風聲,大片大片荒無人煙的高大森林裏,潛伏的巨怪必眾。黑衣會眾和俄國人談論最多的話題,鹹係怎麽對付troll的法門,念茲在茲,為迎接新的戰鬥,他們彼此漸漸有了信任。黑衣會眾在這趟火車上,感到俄國士兵也如中國百姓一樣,憨直淳樸者多,人心感懷赤誠,同曆患難,自然日久生情,此情友誼,彌足珍貴,三言兩語也說不盡道不明,筆者水平有限,隻好一筆帶過,讓列位看官自己體味啦。


    車隊在鄂木斯克停靠,補給物資,稍事休息,玉麵詢問車程,聽說已離海蘭泡數萬裏,不禁咋舌。黑衣會眾任誰一人也從未跑過那麽遠,極目荒涼,黯黯的夕陽,投著散亂的人影,天候嬗變,風雪連綿,時下時停。一路過來,雖有車皮擋禦,寒冷卻也熬得奇苦,二十八人無不唏噓念鄉。隻是責任在身,大任為仁,不敢輕易兒女情長,隻得隱忍奮發。


    一個裙子裏撐著裙箍的畸形俄國女人和一個堆著假笑的女孩子,相偕走過黑衣會他們所在的包廂,跑下了車。兩個女人經過時,惹起了一股騷風,一班久曆戎行的俄國士兵,曠悶已久,一見到女子,他們腦中早把那女人剝掉了衣服,看見她殘疾的形體,也還是淫心大動。小曼納海姆見之如此冒失,很覺得唐突,跑去詢問下來,原來這兩個女子是火車司機的家眷,在海拉爾上的車,一直乘到現在,俄國人並未發見。此時她們已抵達目的地,下車迴家去訖。想來兩人見過troll巨怪的模樣,嚇得神情古怪,舉止失儀,也屬情有可原,自不在話下。底下的俄國副官則細心地將兩個女子的姓名、住址登記到一個裝幀精致的大簿子裏,以作備案。


    車站外有座大倉庫,堆滿石板瓦、工字梁、玻璃、釘子、油氈、水泥等儲料。旁邊是火車客運站,站裏髒兮兮的牆垣之間,黑衣會眾迴頭一看,已經滿身都是霜,卻時而踅出來三三兩兩的叫花子。他們連肩搭背,絡手包頭,著不稱身的敝舊襤褸衣裳,融雪浸透衣裳,沉甸甸壓得乞丐們喘不過氣來。他們褲子上破洞如織,形色各異,有胡子灰白、眼目凹陷的老頭,有形銷骨立的病夫,有些裝著假腿,還有些瘦骨嶙峋得隻剩一副骨架,衣裳象布袋,空蕩蕩地在他們身上拍擊晃蕩,有的人眼睛紅得快滴出血來……在風雪吹刮中,他們互相擠在一處,露出在外的手腕腳踝凍得發紅,還有半露在掉光毛的帽子下的耳朵,顯得僵硬而紅腫。風癱的氈裏臀行,暗啞的鈴當口說。癰瘍者癤多如瘢;疣贅者瘤大似包;瘺痔者脖頸粗與肩齊……有的磕頭撞腦,拿差了拄拐互喧嘩;有的摸壁扶牆,踹錯了陰溝相怨悵。他們大剌剌地伸手乞討,竟還有股堂而皇之的氣勢。


    俄國軍兵見之則夾頭夾腦地毆打驅攆,時或刮來一陣更尖利的寒風,乞兒們瑟縮起來,雖人跟人相互挨得更攏,卻寒冷殊甚,身子都抖得亂顫。他們並不發怒,也不哀求,更不恫嚇,隻是伸手乞食,愁眉不展地熬著,像狗般哀鳴。而當他們沉默起來,就像野獸,目露貪婪兇惡的光,進進退退,就是不走。刺骨的雪片成堆積留在他們身上,留下雪白彎形的條條,乞丐們心思全在乞討之上,無暇拂去。


    黑衣會眾及俄國官兵見之不禁有些氣沮,心裏忒不是滋味,所幸火車汽笛之聲替他們解了圍。但見一輛輛裝載木材、花崗石、碎石的貨車從倉庫近旁疾馳而過,震得大地直顫。有時貨車停下來讓對麵經過的客車通過,繼而貨車再徐徐啟動,連結各節車廂的掛鉤哐當哐當的撞擊著,那些貨車過了信號燈以後才加速。機車發出的噪聲聽得黑衣會眾驚心動魄,人們一時悉緘口。


    補給一罷,聽到第二遍鈴響了,緊接著是一陣搬動行李、喧嘩、喊叫和笑聲。終於第三遍鈴響了,火車頭拉了汽笛,發出哐啷響聲,掛鉤的鏈子猛然一牽動,車隊再啟西行。眾人散風歸座,耳麵凍得通紅僵冷,高談闊論,點評俄國。邊上一俄國兵往胸口上畫了個十字,告曰:“我等並無逗留,若車在此過夜,往往車鎖也要被窮餓的鄉巴佬給拗斷!車內糧食肉菜,十不得保二三,他們餓狼也似,我們是極吃得他們的苦頭的!啊,願上帝保佑我們!”中國人聽得咋舌不已,人人暗道:“他俄羅斯人向來霸道,窮兇極惡,性喜侵占兼並,國土廣大,自東至西,達數萬裏之遙,人種複雜。還道他是甚富強的所在,卻原來也盡是些窮鬼出身!狗屁羅刹國,甚麽了不起?拿到我們中國來,這種地方是養牛養豬的。虧老毛子法螺吹得嗚嘟嘟,渾不害臊!”隻歎人情苦難,各國雷同,豈非“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麽。


    車行甚速,過都明站,即入歐羅巴,當晚抵卡特琳堡,隔日清晨,眾人擁衾醒來,恰唿嘯行次郭同站。長林迴密,隨峰巒高低轉折,蜿蜒漫延。閃爍晶光的雪影映射寒厲的初日,黯雲掩抑依徊,日光偷偷自雲縫裏露出淒黯的神態。蒼翠的鬆杉給銀鎧晶甲覆蓋,軒昂色驕;倏然萬樹千枝亂顫,雪花紛紛墮落,抖擻出零星的翠色,活如美人的眉飛目舞——卻才曉得,車次烏拉爾山脈。其勢居高臨下,安鎮、烏拉爾山崇峻的峰頭,乃大地脊梁,上接飛舞長雲,下俯寒泗的小溪,天工巧奪,氣勢磅礴。


    長蛇蜿蜒的列車攀過烏拉爾山脈,已閱一日,下西麓過維阿德嘉站,已出中世紀式荒原而入俄羅斯工業區。漸西漸覺著有生氣,所過車站行人一改東西伯利亞窮窘形狀,穿著齊整得多了。遠處田野畔淡藍色和白色的土坯房的盡頭,便是河穀,當地農奴在這片春汛河水泛濫的地區,拚命地勞作著。隻見各處打麥場上都有連枷在揮動,極目望向台地,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黃色麥茬。在沒有盡頭的寬闊道路上鋪滿厚厚的浮塵,人們走在其上,覺得腳上仿佛穿上了一雙輕柔的絲絨鞋。


    眾人透過車窗,見那裏周遭的一切:麥茬、道路和空氣,無不在西沉的夕陽下燦燦生光。有個曬得黑黑的霍霍爾老人,頭戴羊皮帽,身穿顏色像黑麥麵包的厚長袍,腳登笨重的靴子,拄著拐杖吃力地喁喁獨行,那根拐杖在陽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老人頭上迴翔著成群的白嘴鴉,它們的翅膀也發出炫目的亮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幾乎是在天邊,隱約可以望到一輛大車和慢吞吞地拉著大車的兩匹健牛,以及瓜田裏看瓜農的窩棚……這一切是多麽詩情畫意,美麗的景色卻也是多麽快地一掠即過啊!


    越日,過伏洛格達站,相去俄京彼得堡,尚六百多俄裏(一千兩百裏地);折往南四百七十俄裏就到莫斯科。曼納海姆在伏洛格達忽接得沙皇令,先趨莫斯科換裝軍輜,是以列車兀自不停,折而南下,徑直朝莫斯科駛去。莫斯科係俄羅斯之發祥地,四世紀前沙俄的舊都,乃貫通八方的中樞,俄國沙皇行宮所在,也是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總站,到此火車必得停留補給。


    許多列車唿嘯著從他們的軍列窗邊疾駛而過,有的載客,有的拖著裝滿木材或煤炭的車廂。他們的軍列車輪雷碾,軋軋鼓動熱烈的聲浪,煙汽蓬勃噴湧,撲地成白雲繚繞;夾著木柴火燼亂舞,血氣奮張,越過大片平坦空曠的草原。雙龍修羅看見一行行電線杆矗立在通向那個大城市的田野裏,遠方有些城郊小鎮的跡象。


    經俄國大河伏爾加上流,鐵橋兩麵,已隱約可見三三兩兩高聳入雲的工廠大煙筒。擁錦的白雲下滿目雪色長林,沿鐵道兩旁,夾著兩排疏疏密密的雪樹,萬條枝影拂掠車頂,透過窗欞,撫摸著車艙內人物交織。


    飛天修羅憑窗遠眺,望著月台上那些來送行的、仿佛朝後麵滑過去的人。他們坐的那節車廂,在鐵軌接合處有規律地震蕩著,轟隆轟隆地開過月台,開過一堵磚牆、一座信號房、還開過一些別的車輛;在鐵軌上發出輕微的玎璫聲的車輪變得又流暢又平穩了;窗戶被燦爛的夕陽照著,微風輕拂著窗簾。軍列駛入莫斯科的雅洛斯拉夫車站,蛛網般的大片鐵軌向左右伸展出去,隻見成千上萬節車廂停在鐵軌上麵,機車的打鈴聲鬧成一片。


    在交通洪流的兩邊,豎立著灰暗的房屋、吐煙的工廠、高高的樓房、巍峨的獵宮、粗麻石砌成高逾八、九丈的碉樓……眼光穿過其間的空隙,看得見這廣袤城市的一些特征。管道口的人用力拉下木杆封閉道口,鈴聲響起,鐵軌格格作響,前方拉響了聲聲汽笛。火車噴出一股氣,發出一陣叮當響,鐵軌一陣轟隆聲,車速減慢,這便慢騰騰到站了。


    “莫斯科,莫斯科——莫斯科!”司閘兵叫喚著的是俄語,砰的一聲打開車門,火車頭長出了一口濃重的水蒸汽,開到了一個陰暗的大車棚底下,終於停止了下來。燈火點亮了起來,眾人魚貫下車,車場內人聲嘈雜,沸騰的人群擁擠作無數人團子,到處是一節節客車。搬運工人跑來跑去,憲兵和鐵路職工、接人的馬車紛紛而至。蒙蒙的寒氣中,幾個穿短皮襖和軟氈靴的工人在曲折蜿蜒的路軌上往來穿行。從遠方的鐵軌傳來機車的唿嘯和沉重的隆隆聲,他們一行人正好從一輛火車頭畔經過,他們見機車司機裹得嚴實的頭上覆著一層冰霜,各自都注目了好幾眼。


    黑衣會眾從未見過歐西的大城市,尤其恰逢黃昏,米亞斯尼茨卡亞街上光暗交替,生活由白晝變得神秘,在雕花屋脊的俄式小木屋之間,人頭攢動;花園裏密密匝匝的老白樺樹被雪壓彎了枝條,仿佛穿著節日的禮服;大街、街燈、燈火輝煌的琳宮梵宇,美輪美奐;戲院、舞廳、宴會,處處紛華靡麗,人稠物穰。


    近五月的天氣,一路上走過尼基塔大街、沃茲德維任卡大街、西夫采夫弗拉熱克大街……;碰到許多出租雙套馬車疾馳而過,上邊高坐著形形色色的洋人旅客。氣溫在零下十二c左右,黑衣會眾感到寒意颼颼,看那些老毛子卻熱得拿手在耳畔扇風。一匹匹拉貨的大馬拖著滿載箱子和貨包的大車,嘎嘎亂響,慢吞吞地朝山上駛去。


    化學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氣息以及雙套馬車、塵土和洋人,把黑衣會眾的心都揪緊了。諸人忙不迭地東張西望,莫斯科城城牆堅厚巨大,比之北京、上海雖尚嫌粗糙,城中民屋也是汙穢簡陋,但此間風貌已大異西伯利亞。民風歐西,管風琴奏出古典的旋律,酒肆裏曼陀林的幽怨,晃蕩在幾座圓頂尖塔、宏偉的大教堂和克裏姆林宮之間,黑衣會眾身臨其中,已然恍如隔世。曼納海姆關照手下官兵一番,便領著黑衣會眾二十八人及格裏高利,到城裏吃飯,想是黑衣會在他心目裏勞苦功高,須得請吃頓好的,犒勞犒勞。格裏高利其人平生最愛說話談天,一路上嘰裏呱啦,就數他海闊天空地聒噪。


    他生相奇古怪拙,引人注目,街上雖車水馬龍,卻引來俄羅斯人、烏拉爾人、斯拉夫人,各種模樣的白皮膚,各色眼珠的洋人。男女老少,美惡俊俏,粉白黛綠,瘸禿麻啞,有說有笑,指指點點,三五成群,唶唶絡繹聚攏來。人們看到一眾拖著辮子的中國男人,大感新鮮,人頭簇簇,言三語四,評頭論足,嘵嘵呶呶。看到中國男人裝束寒酸,身量矮小,也有那好事者,嗤之以鼻,譏諷嘲笑的。


    老毛子們從車站一直跟湧至郵政總局的大門口,一徑簇擁至米亞斯尼茨卡亞街與尤什科夫胡同側角上的半圓形陽台之下。那不知高低的格裏高利,還當路人欣賞他的風采,一路上語聲高亢,拍拍光腳丫的乞丐肩膀;經過凍斃道旁形容枯槁的僵屍吹吹口哨,得意非凡。渾不知人們見他一身邋遢至極,鄙視之意,甚於蔑視中國人。他格裏高利尚且無自知之明,兀自厚顏無恥,高歌猛進,露乖出醜,貽笑大方。栗色、金色、棕黃、黑色、白色……各色毛發的莫斯科人緊緊地擠在一堆,賽如是來看戴金冠的希律王;彷如係圍觀牽羊的安東。


    轉過繪畫雕塑建築學校的宿舍,一行人走著走著,經過阿爾巴特街附近的一條胡同外。斜刺裏擠過來一群穿著稀奇古怪的變戲法的,推出一個大大的傀儡戲箱,箱子蓋嚴嚴實實的,不知裏麵放的甚西洋景兒。箱子後麵一名栗色卷發的小年輕,肩扛小提琴,拉得咿唔如泣;一個茨岡人從對街一處建築物院子的籬笆門裏走出來,兩隻手交替打嘴唇,發出咕咚咚的鼓聲;一個小巧玲瓏的俄羅斯小女孩,豆蔻年華,膚色黝黑,穿著挺髒的敝舊衣衫,打著鑔鑔板和羊皮鼓,象一隻小山羊般蹦蹦跳跳過來,看到他們一行則驀然害羞地盡力往後退,一對纖小漂亮的赤腳往後縮,不時斜睨著自己那些損壞了的趾甲。太陽落山,薄寒侵襲,強有力地貼緊豐滿的女人鮮豔的雙肩和胸脯……


    金燦燦輝煌的大教堂基督寺裏做著法事,哈蒙德風琴吼聲莊嚴地灌滿了整個城市的天空,轉而漸趨深沉,擴大開來,變成了隆隆的雷鳴,驀地音調踅成了仙樂,宛如少女尖細的歌聲,高高地浮蕩在圓拱門下麵。繼而又迴複深沉的吼聲夾著雷鳴,漸漸靜寂平息,而那沉沉的轟鳴拖著嫋嫋不絕的餘韻,久久徘徊在圓拱門之下,似乎是少女依依不舍的情懷般纏綿悱惻。


    莫斯科春天亦自寒冷徹骨,彷如夏天已經逝去,再也不會迴來,窮人聚居之處到處肮髒而又陰鬱。融化的積雪給車碾、人踏,變成褐黑色,泥濘不堪。街上濕淋淋的,行人撐著雨傘和奔馳著的馬車上顫動的車篷,都會閃爍出烏光。


    克裏姆林宮前麵的廣場上聚集了許多圍觀的民眾,還有不少賣藝的、雜耍的、吉普賽服色的人群也簇擁在圍觀的人群之中,萬眾翹首以盼般伸長了脖子在往圍出來的人圈中央張望。在場的人大多都恨不得將脖子再扯長數丈,好比旁人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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