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安等黑衣會眾人在鏡石前,一探洋人捕獵之究竟。不料山下人群已動手燒起了陳家洞,惹怒了怪物,竟然弄得整個山體都活了起來。賽如一個久蹲在渤海之濱的巨怪,給驚嚇之後,驀然站起,振迅鴻飛。那山岩巨石就似巨怪身上塊塊虯結的肌肉,那草木、藤蔓就似巨怪身上的經絡。那碎石、泥塵就似巨怪久未動彈身上積聚的灰塵,大大小小都由天上一邊哼哼,一邊唿隆、唿隆,咕咚、咕咚地往下滾,一直鑽到地底下去。其響聲彷如空木桶由極高極陡的樓梯上往下滾,一邊滾還一邊跳……


    山下人群一時也都驚呆了,那山原本就有千萬丈,聳天筆立,而此一刻,憑空裏卻象一個人一樣站將起來,山體迎風陡長,越長越高。山巒之間,喀喇喇亂響如打鼓一般,石裂樹斷,山體上漸漸的分出了四肢,漸漸的露出胸腹、脊背之輪廓,漸漸頂上伸出顆巨大如山嶽的頭顱……為首的俄國人忙高聲叫放照明彈。隨著轟轟的炮聲,數十枚照明炮彈打上半空巨怪的麵前,爆炸開來,火光曳出高熱的光團,天際登時亮如白晝,人們就看清楚了。那巨怪果然是原先伏在地上,經年月久,身上滿是雜草、樹木、苔蘚和藤蔓。乍見之人,雖難以入信,但心下也不得不承認,這確乎是山神複活。


    這些人都係左近山裏的老獵戶,還有俄國正規軍,人人膽寒。他們卻似早已訓練有素,並不亂竄逃命;腿腳亂抖,卻依舊全神戒備。照明炮彈一旦炸開,光頭十足,巨怪麵上表情痛苦,雙臂忙捂住雙目,身子往後一躬,顯見得深自恐懼光源。那照明彈雖非太陽光,卻也霸道至極,巨怪懼怕得嗷嗷亂叫,震得人們耳朵發痛,紛紛捂耳朵、往耳朵裏塞入預先準備好的棉花團兒。


    再說張平安抓住鬆樹,一時並未從高聳的山體上掉落下來,卻懸於高空,四圍隻有墨黑的夜幕。四野天地亂成一體,又青又黑。怪物身軀一動彈,就會掀起一陣狂風,把樹木吹得彎下腰去、把樹葉慘白的底麵都翻上來,所有的樹枝亂舞胳膊,好像是瘋魔了一般,樹梢在風中顛來簸去,樹幹彎曲,前仰後合。他心頭淒苦,左右但聞同伴的慘唿,卻兩眼一抹黑,甚麽也做不了,唯獨隻能死命抓住救命的樹枝。不料還不容他喘息半分,救命稻草一般的鬆樹竟然連根脫落出山體的泥土,這下可了不得,張平安連人帶樹一並從巨怪的身上墜落下深淵去。巨怪直立起來,何止萬尋,張平安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足底的萬丈深淵,他手上兀自抱著一整顆鬆樹不放,其墜勢更且急如閃電,直向下墮。


    眼看他身如隕星、彈丸,朝地下射去,隻有粉身碎骨一條路。地上的人群不論中國人還是俄國人,都替他將心也懸到了嗓子眼,光明照耀下,見此人定死無疑,有的人就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張平安一生之中經曆過不少風浪,孩提之時,便已有化解天津教堂之險為夷之心智,此刻臨危不亂,他反而心內一片空明,隻覺身旁風聲虎虎,身子落勢奇勁,當機立斷地提一口氣,鬆開雙臂,一腳踢開鬆樹,借勢往上提了一提身子。


    他這般一縱,傳自唐代的“龍矯”功,乃輕功提縱術中上古的絕詣,非有登峰造極的輕功不可。墜勢稍一滯緩,下墮之際,偶見峭壁上有樹枝伸出,便伸手去抓,幾次都是差了數尺,最後一次總算抓到了,可是下跌的力道還是太強,樹枝吃不住力,喀喇一聲,一根手臂粗的鬆枝登時折斷。便這麽一頓,瞬間隨著無數山石墜落,空氣裏一股千鈞巨力,當頭壓下來,卻是巨石群帶動的氣流,張平安的身子便將就此一墜不起,再也沒有活路。


    那些睜著眼睛的人們燈光照上來,看得分明,比之曆險的人加倍的提心吊膽,驚心動魄。忽見平安借鬆樹樹幹之力,反彈上來,心頭一喜,旋又猝然目睹峰迴路轉,那人又二度給震得不上反下,這迴又有一大半睜眼看的,不敢再看,閉目躲避。說時遲,那時快,話休絮煩。就在張平安再無力上騰,即將給氣流拽下深淵一並墜亡之刹那,倏然從亂石、草灰滿塞的黑夜空間裏,伸出一隻手,一把抓住了張平安的衣領,瞬間那手使盡全力往上一提,平安身子略略停頓了一瞬,那手在這刹那,鬆開衣領,改而牢牢抓住了平安的左臂,使力過巨,指甲摳進了肉裏,連血都抓出來了。


    平安教主吃了一驚,百忙裏抬頭一看,但見抓住自己的是玉麵修羅,而玉麵修羅雙腳由醜麵修羅抓著,身子蕩在千仞的懸空裏,隨著氣流不由自主地擺蕩。再看醜麵的腳由大力修羅一隻右手抓著,身子也蕩在外門,而大力修羅一條左臂由兩人抓著,一個是張小虎,另一個是喬二狗,兩人同使“烏龍絞柱”,雙足撐持,雙腿死命纏住岩石葛藤。雙腿之力尚嫌不夠,兩人一隻空的手也牢牢抓住巨怪身上突起的岩石,謝靈則雙腿摳在岩石縫隙裏,牢牢抱住喬二狗的腰,以壯固人橋的根本。幸而那些岩石日久生根,都牢牢鑲嵌在巨怪的肉裏,牢靠得比鋼焊的還結實。


    如此一來,張平安等人雖仍處險地,卻暫時保住片刻性命,山下眾人看得真切,都吐了一口長氣。饒是黑衣會眾個個藝高大膽,想起適才的死裏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俄國人舉頭觀望,右手高高舉著,卻一動不動。他見張平安雖身處危境,竟然一臉凝然,鎮定冷靜,臨危製節,翻身借迴蕩之力,收腹弓背,將身子蜷起,雙腿得以掛住玉麵修羅。玉麵俟其雙腿掛牢自己身子,便放脫了教主的左臂。張平安雙臂就伸出,還借氣流迴蕩之力,蜷身挨近上麵的醜麵修羅,雙手勾住醜麵的腰。玉麵見機則雙臂夾緊教主的雙腿,借教主反甩之力,蕩向巨怪的身體。


    半空裏一個弧線,中險騰機,山下的人們驚唿聲中,玉麵看似輕靈飄逸地飛到了巨怪肚腹部位翹突在外的巉岩之上。霎時,平安教主和醜麵、大力三人也依樣借力,飛上了巨怪的身上。教主使出“虎矯”功的身段,迅猛無儔,虎踞龍蟠,穩穩附著於山壁之上,山下眾人歡唿雀躍,情不自禁地鼓掌拍手,彷如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雜耍,替成功解困的人高興。


    張平安既腳踏穩地,再找妻子、彤蓮、張小虎和喬二狗,卻沉夜茫茫,到處飛沙走石,再難尋著一星半點的蹤跡。正在轉念之間,底下忽地亂炮齊鳴,機槍聲嗒嗒跟著吼叫起來。平安轉頭一看,卻見山下人們的陣列之後,山林之間,無數大炮和機關槍,朝巨怪的四肢、軀體猛打。其炮彈和子彈之密集,簡直連蒼蠅也找不到空隙飛過,巨大的炮彈和雨點般的子彈打在巨怪的身上,隻有騰起爆炸的火花和亂飛的石頭,而巨怪除了疼痛爆吼幾聲,行動裕如,竟然是毫發無損!更得虧張平安見機得快,招唿三人展開平生所學之全力,往巨怪背後攀藤附葛爬去,在密集的彈藥打到巨怪身子之前的刹那,躲到了安全之所在,其疾間不容發。


    巨怪雖不傷,但底下俄國人心狠手辣,絕不停歇一絲半口氣,瘋狂地裝填彈藥,猛轟巨怪。爆炸的火花和飛散的石塊,雖如蚍蜉撼大樹無濟於事,但須臾在巨怪身周織起了一層橘黃的大霧,彷如給巨怪套了件衣裳,震得地動山搖,連整個遼東半島和大海也劇烈顫動。巨怪之大,那些巨大的炮彈打上去,如同給它打針。那些俄國人心中震恐,手上不停,長、短步槍、手槍,同時擊發,彈雨更且密如飛蝗。無如打上去就是打在石頭上,除去火花好看,也無濟於事。然而畢竟彈藥衝擊力無窮,打得巨怪為阻力所撓,站在原地,不能動彈。


    張平安四人趴在巨怪的身上,保住身子不掉下去已是千難萬難,不敢動彈。爆炸的威力將巨怪全身震得顛簸,毛發翻飛,四人給顛蕩得全身骨頭架子也快碎了。四人以高深內力護住心脈,方保住了半條性命。乘爆炸間歇,四人取出短刀,剝下樹皮,搓成了一條繩子,分別縛在腰裏,乘暇抵隙,拚盡全力,東鑽西躥,極力趨避彌天的烽火。巨怪狂吼不迭,洋人火器響了整整三個鍾頭,硝煙濃重得連底下的人群也退避了十來裏,才不致窒息。打完了彈藥,濃霧彌漫,地上的人們都緊張至極,屏息凝氣,注目煙霧裏的動靜。


    聲息漸輕,山石墜落的聲音時而密集,時而疏落,等了約摸一頓飯的功夫,濃霧硝煙才漸漸趨於消散。一個中國獵人大著膽子,朝迷霧裏喊:“你們還活著嗎?怪物死了沒有啊?”那領頭的俄國人大吃一驚,忙罵著阻止那獵人出聲,無如已然遲了,那獵人剛轉頭說:“遵命。”濃霧裏忽地伸出那巨怪的腦袋,大過山嶽,張口就將那個獵人咬死,囫圇吞下肚去。旁邊眾人嚇了一跳,紛紛往後逃,血漿如瓢潑大雨,兜頭降下,天上的斷殘人體和肚腸、內髒的碎片兒也飛得漫天都是。人們既害怕躲避怪物,也惡心地逃避血水穢物。有的人鬼哭狼嚎:“呀,啊,哇,這怪物還沒死啊……”有的則連逃的力氣都沒了,嚇得雙腿一軟,坐倒在地。那巨怪巨足一踩,幾個人登時成了地上怨魂,石頭上的肉醬,給巨怪踩扁了。


    俄國人拚命叫眾人開槍,指揮火力阻遏巨怪前進,他自己則往後跑了一百碼,邊跑邊叫:“打燈!全部打燈,給我照那畜生的臉、射瞎怪物的眼!”說時遲,那時快,登時有一百多座早便設置在遠近山石高處的聚光燈、照明燈,同時打開,無數道光柱射向巨怪。黑夜裏就彷如巨怪站立之處成了一個大大的舞台,所有的聚光燈全注射於此。


    這迴巨怪痛苦地嗥叫一聲,就要往後逃,其身子所撞之處,山崩地裂,飛沙走石。眼看它這麽一撞,堅硬逾金剛石的大山也擋不住,勢必逃遠了。張平安在其身上,卻也縱觀全局,深明其理,想這怪物一逃遁,要再收服,可就難於上青天了。正在暗歎之際,怪物反奔的方向,也傳來槍聲,平安眼尖,已循聲兒看見對麵猴石山上已有人埋伏,亂槍齊發,還伴著無數人的吼叫聲。


    這一遭怪物吃了驚嚇,沒頭沒腦地又返迴過來,朝俄國人撞去。想來是畜生惱羞起來,不管不顧強光的威脅,想衝開俄國人這邊的陣勢。它這麽一撞一衝,身軀既大,展開動一動,就踩死了好多人,撞碎的山石掉下去,又砸死無數。俄國人乘它返迴來,正中了自己的計策,忙又令白燈大開,以光柱為槍,朝巨怪頭麵眼睛亂射亂插。張平安四肢牢牢扒住岩石縫隙,下巴貼著巨怪身子,仰頭直線,遙遙看見光柱射在巨怪臉上,雖然小如針管,卻所及之處,騰起血霧。平安看得真切,巨怪鐵石構成的麵皮,竟然給光柱射得起泡,頃刻腐爛出血,一似人燙傷後創口的潰爛。訝罕之餘,也是暗歎造物主之神奇,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但時刻稍久,平安先看出了破綻:“那巨怪少說也有數千米高,數千米廣,體型比原先的老鐵山整座山還大得多,光柱雖既亮且多,但無如是飛蛾撲火,無濟於事。巨怪奔突衝擊的勢頭依舊,不曾阻遏得住,雖然速度減緩,但就此下去,下麵的人絕無噍類。”


    底下俄國人的眼神也從自信轉而變得恐慌起來,群相聳動,紛紛後退,一步一步,翻山越嶺,十步又十步,退到了燈後,退到了林中。巨怪的衝擊就是一座巨山壓下來的勢頭,眼看無人幸免,俄國人退到後來,也趨於絕望,心裏隻有一死,退無可退。張平安他頭一次嚐到了必死的絕望,頭一次害怕得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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