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晌午,天光大亮,張平安人在高處,卻一望四野,闃無一人,甚且連個野畜也沒有一隻。他心下暗想:“這洋鬼子搗鼓甚玄虛?不好好呆在城裏,有辦公室有暖氣,巴巴地跑這裏吃冷風,定有古怪!”大殿裏的黑衣會眾早望見教主伏在偏殿屋頂上,一動不動,還朝他們悄悄擺擺手,做了個“莫輕舉妄動”的手勢。張小虎他們自不發出一絲半點的響動,都貓在能看到外麵情形的地方,靜候其變。四野唯冷風嗚嗚,此外絕無動靜,俄國人也呆立如泥塑木雕,一動不動,起初張望的模樣也一改為靜立的姿態,張平安於其神情之細微變化盡收眼底,越發覺得奇怪。


    時光一分一秒過去,約摸有一頓飯的工夫,西南麵隱約傳來突突的摩托車聲兒,漸行漸近,平安在五裏外就看見有兩輛朝這裏駛來。其乃德國四衝程式發動機,開足馬力急行,尚不及馬兒跑得快,動靜卻如雷貫耳。空山寂寂,給這噪音擾得鳥飛獸驚,往來馳突。及至開抵一裏外,平安忽地發見個怪模樣,但見兩乘摩托自行車上坐的兩個人雖分別穿著俄國軍人的衣裳,麵孔卻不似大鼻子洋人。


    又等了一會兒,摩托車行駛如風馳電掣,已抵廟門口,平安更是看得真切,兩個駕摩托的跳下來步入廟門,正是兩個孔武有力的黃皮膚中國彪形大漢。他有暗自囁嚅:“見鬼了,這兩個漢奸,不知替俄國人幹甚卑鄙勾當,鬼鬼祟祟的,跑這深山來,不知所為何事?”


    俄國人迎上兩人,開口就是中文:“那東西找到了沒有?”一個絡腮胡子的迴答:“找到了,就在老鐵山!可了不得了,這畜生也不知是啥時候來的,老鐵山都快給它吃空了,此時窩在山洞裏絕不肯出來,咱倆引誘了一個白天了,都沒有引出來。”


    俄國人追問:“我讓你們多加點木炭,你們照做了嗎?”另一個光著頭將辮子盤在脖子上的中國漢子接口道:“燒了五百斤木頭啦,連火堆裏的石頭也燒紅了,那畜生定然聞到了氣味的,咱們還聽到那家夥肚子咕嚕嚕叫和嘴饞發出的呻吟聲哩!”俄國人頷首道:“這便是了,它們頂怕太陽光,那是要性命的,看來還是沒法白天引出它來的。”


    那絡腮胡子不解地問:“為啥怕太陽?它們是冰做的?”俄國人莞爾道:“它們遇上太陽光,身子受不了,或者爆炸,或者變成石頭,其理古怪,我也不知究竟,隻知道對付它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們曬太陽。”


    盤辮子的說:“目下我們咋辦?”俄國人道:“隻能等天黑,唉,若真的到天黑,那東西肯定會出來,可黑夜裏咱們就拿它沒轍了。”兩個中國漢子也默然不響了,似乎是看見過那東西的模樣,也為之膽寒,心有餘悸。


    平安眼見此情此景,心中暗道:“他們不知在講說甚麽,聽來似是準備捕野獸,卻忌憚野獸黑夜裏很是了得。不知是何方神物,令洋鬼子如此犯難,倒要見一見的。當地人卻也不曾傳說老鐵山有何奇異之物,想來必是來去無蹤的神行畜生。說不得屆時乘間也可幫襯幫襯那神物,戲弄戲弄這洋鬼子,也可相機混入旅順城去。”他頭腦靈活,聽他們對答寥寥數語,略一思忖,便計上心來,思謀已定,卻見底下三人步出廟門,原班坐上汽車和摩托。汽車發動起來,絕塵而去;摩托車才經片刻蹬踏,鉦聲一響,車輪齊動,也飛似的去了。


    平安跳下來問殿內諸人:“老毛子他們去哪裏?我適才想心事沒聽到。”玉麵修羅看看眾人正忙碌收拾東西,便答道:“迴稟教主知道,那個老毛子說晚上抓洞窟巨怪,需要好多器材,甚麽聚光燈啦、獵槍啦……我也記不得許多,竟然說還要召集旅順俄軍的炮隊,意思是畜生發瘋起來,徑直大炮招唿。”平安笑道:“老毛子大驚小怪,嚇成這樣,不知是甚麽物什,我倒想見識見識,咱們這便去老鐵山,一探究竟。”當即將自己所思所謀,告訴了眾人,眾人聽後,同聲稱善,拍手讚同。


    話休絮煩,眾人收拾妥當,一起步出娘娘廟,朝老鐵山行去。先是張平安在屋頂看著西南平川好走,便取此道,一行十人爬過營山、平山,連綿的鹹為平矮山丘,並無山林,果然是條方便行走的路徑。及至行次猴石山,林木漸密,峰巒疊疊,山勢險峻,怪石崢嶸,如群猴蹲山。張平安一心攢程,領路繞山南行,一路草樹萋萋,流水潺潺,行雲片片,林鳥群噪,山穀應聲,酉時三刻,已達老鐵山地界。遙見山峰穿雲插天,方圓廣袤,十人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哪裏有路?每走一步,荊棘都鉤刺到小腿,真叫舉步維艱,眾人隻覺越行越是迂迴迢遙。


    眾人在離老鐵山數裏遠的時候,就聽到咕嚕嚕的巨響,彷如是老鐵山整座山變成了活物,咕嚕咕嚕鬧肚子,震耳欲聾。聽聽又象野獸的哀嚎,捱至老鐵山腳下,其吼聲連綿不停,震耳欲聾。彤蓮和媛媛聽得汗毛都豎起來,嚇得腿酸腳軟,一屁股坐倒地上,再難站起。無可如何,平安和小虎隻得各自背起媳婦兒,繼續繞山尋找山洞。


    老鐵山山深林廣,那些聳然插天的峭壁本就極陡,加上高處絕巔又凍結、滿布著萬古不化的冰雪,更是滑溜無比,眾人雖身有功夫、腿腳利索,但隻搜尋了小半個山腳,天就擦黑了。眾人爬了半天,手肘、膝蓋都已被堅冰割得鮮血淋漓,一步步的向前掙紮而行,連半個洞窟也還沒找到。咕嚕聲略停,山外響聲已渺,四下裏長草沒脛,怪石迫人,峰迴路轉,岩危泉湍。下望腳下群山,暮靄蒼茫之間,如揖如拱,豆人寸屋,靜悄悄絕無人聲,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到處透著鬼氣森森。


    日影西斜,天剛向晚,遠處就傳來隆隆聲,黑衣會便知捕獸的隊伍來了。聽動靜恍如來了一大隊人馬,說話聲、呐喊聲、軍令聲、車馬踏碾山地聲、槍械聲……匯聚成隆隆聲,震動山嶽,搖晃湖泊。兔、狐、獾等野獸從林中、從草木之間,奔突來去,四處亂竄。


    眾人心神一緊,人人東張西望,想找掩蔽的地方躲,玉麵修羅看見前方一箭之地有片矮矮的鬆林。暗影將原本翠綠的鬆針印成了黛色,鬆針和伸展各異的枝幹上閃爍著春雨雨滴的寒光。大隊人馬趕來,將山體也震動,這些雨滴更且顫動不止。玉麵就在這劇烈的震顫的水滴裏,驀地望見一團淡淡的、灰白的光暈一閃一閃。他心生好奇,想也沒想,就飛奔過去,撥開鬆枝,看見一圈鬆樹之後是快空地,茫茫雲海,更無去路,竟是置身在一個三麵皆空的極高平台之上。


    那平台倒有十餘丈方圓,白皚皚的都是冰雪,既無樹木,更無野獸。平台中央有堵屏風也似的大山壁,平滑如鏡,一眼望去便是塊碾盤大的大鏡子,將月光轉向南方,光柱穿透重重夜色,徑照透大海的遠方。空地四麵不通路,甚是隱蔽,玉麵興奮地招唿眾人穿過鬆林,到那空地藏身躲避。


    眾人跟著進來,見到偌大的鏡子,既驚且喜,月光將空地照耀得如同白晝。醜麵修羅瞿然道:“這不是鏡子,這是鏡石!當年遼代時候,朝廷花許多人力從海底挖了運上岸的,其光滑如鏡,比鏡子還聚光。古人將之置於此處臨海的山坡上,為遠海來往的海船引航。”喬二狗挨近鏡子,果然見之是石頭的紋理,伸手往平整的石麵上摸去,竟然比打磨出來的還要光潔。眾人圍觀上來,無不嘖嘖稱奇,慨歎天工造物,非凡人所能領會。


    說話間,鬆林外人聲鼎沸,聽動靜俄國人就聚攏在鏡石背麵一側的山坡下,黑衣會眾大惑不解,難道真如此巧法,俄國人也選在此處紮營?張平安忙令眾人噤聲,遣玉麵修羅進鬆林探看虛實。玉麵身輕如燕,爬上鬆樹,從這棵跳到那棵,挨出林外。但見林外山腳下,密密麻麻站了有上百個人,有俄國軍人,也有穿了俄國軍服的中國人,人人全副武裝長、短槍,玉麵還聽到有個人大唿小叫,指揮人群往來移動,看似在排兵布陣。


    玉麵暗道:“乖乖不得了,這陣勢敢情是要打仗哩。”他忙輕手輕腳飛縱迴去,將所見所聞告訴黑衣會眾,人人不禁色變。張平安卻鎮定如恆,告誡眾人:“大夥兒都警戒著,也不須著慌,俄國人必是專對付那畜生的,咱們隻須靜觀其變則可。沒我的吩咐,不可暴露行藏,最好都別出聲!”言下,他吩咐眾人原地戒備,自己則領著玉麵、醜麵和張小虎,悄悄爬到鬆林裏,往外窺視這幫子人的動靜。


    山下的大隊人馬停車旁午,果然隻忙著布置機關、架設器械,並無人留意山上有旁人。張平安撥開鬆枝,不經意往左側山頭一瞥,竟見有一個特大山洞。洞口徑長二百丈有餘,想來再大的野獸也能通行無阻,平安教主登時醒悟,悄悄告訴眾人:“這裏就是那野獸的藏身洞窟所在,怪道他們徑直朝這裏聚攏。”三人見了教主指點洞窟的方向,看到偌大的一個山洞,也即領會,不禁咋舌,暗道這洞恁般巨大,裏麵的野獸少說也比狗熊大得多了。四人心頭一沉,暗暗有種不祥的預感,無如並沒見過野獸的模樣,單靠幻想心裏更且沒底。


    再說黑衣會眾聽到的山腹咕嚕聲又自響起,這番卻是經久不歇,動靜越鬧越大,彷如整座山都是活的,而鏡石旁的山洞裏傳出的響聲最烈,賽如是這洞穴是整座活山的肚臍,聲音徑直從裏麵傳出來,震得人們心旌神搖,聽久了自然暈頭轉向,七魂六魄都快給吵散了似的。所幸黑衣會眾都是有些功夫跟底的,就是彤蓮和媛媛這等女流也在來東北的路上經張平安調教過了,若非如此事先有措,他們早便吐血身亡了。眾人心內的不祥之感,也正是源自於此。


    正慌亂之間,忽地聽到底下人群裏一個聲音高亢,壓過了一切雜聲:“點火,燒洞!”張平安暗讚一聲:“此人內力不淺,非同小可!”山下人群聽到號令,忙七手八腳地點起預先帶來的鬆明火把,紛紛朝山洞小跑了一段,挨近了就將熊熊燃燒的火把盡力往山洞深處投擲進去。張平安等人霎時見一百多柄火炬,劃過夜空,象無數流星,墮入了黑漆漆的山洞口中,恍如是給山洞吸進去了似的。場麵既震心攝魄,又宏偉壯大。


    火頭一進去,洞內便發出一片推山倒海的巨響,想是那野獸的怒吼,不知是給燒著了,還是給嚇著了,隻是聲音之大,有如整座山那麽大的東西發出來的震鳴,聽得人心都要跳破了。野獸唿聲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穀,遠遠傳送出去。約摸持續了一頓飯時分,震耳欲聾的咆哮聲中,山體居然動了起來,山巒疊嶂之間又生出隆隆巨響,伴著巨大的昂然吼叫聲,老鐵山整個兒動了起來。鏡石前的眾人站腳不穩,紛紛倒地,驚恐萬狀,東倒西歪。饒是張平安身經百戰、閱曆豐厚,寧不駭然,身上一股涼氣從背脊心直透下去,目瞪口呆,而彤蓮和媛媛更是尖叫起來。


    山下之人也自發毛,莫不瞋目奮礪,有如臨敵。忽地聽到山上有人聲雜亂,還有女人的大肆尖叫,領頭的俄國人大叫:“怎麽迴事?山上有人?”旁邊的人也都紛紛叫起來:“山上有人!有人!好幾個!”同時也有人驚叫:“啊,怎的會如此?咱們明明已經探查了整座山,白天可一個鬼影子也沒有啊……”不等他們話說完,整座老鐵山都忽地離地升了起來,亂石紛飛,天崩地裂,乾坤倒轉。


    其間霆不暇發,電不及飛,山上黑衣會眾隨著山石聳動,有兩個冷不防抓不牢山石,足底踏空,從高空墜落下來,衝開彌漫的雲霧,直摔得血肉模糊。慌亂中天地變色,本就是暗夜沉沉,昏天黑地,山體一動,亂石、灰塵、草木漫天亂飛,充斥上下左右空間。張平安連身邊張小虎、謝靈等人也看不見,雖一心惦掛擔心媛媛等人,差池燕起,間不暇給,也是愛莫能助。他拚命牢牢抓住鬆樹枝幹還來不及,任憑劇烈擺動,也不撒手。他喉頭幹澀,雙目充血,值此天地瘋癲之時,空自心裏暗道:“完了,這山活了,我等今日會盡喪於此了……”身如墜入地獄深淵,惘焉若酲,置身虛無縹緲,生死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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